我年少家贫,深冬腊月,被父母卖给牙婆换得二两米粟以供家人存活。

    几经转手,最终落入刚刚辞官返乡的学政大人李清正的府邸,因为长相还算端正,手指细长,被分到乐妓坊学琵琶。

    乐器一物不比其他,最是难学,精细处屏住呼吸用尽全力依旧不得要领,教课的姑姑管不了许多,学不会就练,再不会就打。

    一同学习的姐妹经常被打的皮开肉绽,寒风凛冽中,伤口处的血已凝成冰。

    每到夜深,大家便哭作一团,世道艰难,逃出去是死,在这里也难活,茫茫黑夜中竟无一丝光亮。

    除了他。

    他身着儒服,有皂蓝、月白两色,眉目清正,待人端方,听说是临府的举子,每隔几天便来李府讨教文章。

    每每来时,乐坊的姐妹便轻轻的把乐音调低几分,低着头,斜倚栏杆偷偷看,我也不例外,目光触达瞬间,像是一抹清泉流淌过千疮百孔的土地。

    比起府中耄耋之年的老爷,骄奢淫逸的少爷,这位常客不发一言便轻而易举的住在了府中女子的心里。

    听说他年少成名,不足十岁便中乡试,十六中举,别人一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被他几年赶超。

    他今年暮春便要启程去京都,搏功名,登天子朝堂,展自身抱负。

    这么耀眼的少年郎,怎会有人不欢喜?

    我们自此加倍努力练乐器,虽然自知身份卑贱,不足配郎君,但卑贱之人却也希望能在他走前为君贺一曲,聊表相思。

    终于,上元佳节,李老爷宴请宾客,我们乐坊也第一次登台,演奏古乐曲《桃夭》。

    前夜子时,乐坊的姑娘便聚在一起,仔仔细细的上妆,在订好的礼服裙角处绣上自己的小心思。

    我记得家中有一株梨花树,每到花开的时候父亲便能归来,那是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光,所以我用月白丝线勾勒出一朵小小的梨花。

    睡我左榻的豆蔻撇撇嘴,说【梨花色淡,绣在这里没有人瞧得见。】

    我沉默不语,侧头看她绣了一朵含羞待放的桃花,同她一样娇艳。

    琵琶一道从远疆传来,历时千年,拨弄时急切切手指交缠,诉情事绵延婉转,夹杂在重重乐声中也极为凸显。

    我看着弦,心却望着他,转音处不留神轻了半分,一瞬间,我已不能呼吸,这等错误会要人命!

    但宴席上觥筹交错,士子官员们说些天下大同,政治清明的言论,大有睥睨天下之感,而我们日日苦练,几乎付出生死的乐声不过是杂音入耳,无人在意。

    临回乐坊时,外院管事叫了我,说管灯的丫头出了事,让我提灯送宾客。

    我拿起暗黄夜灯,风起时影影绰绰,照的人失了真实,像在梦中,我看到他的皂蓝衣摆,第一次轻声唤他。

    【沈大人,随我来】

    穿过一处垂廊,他低声道【方才最后一句时,是姑娘的琵琶偏了音?】

    我大惊失色,连带着灯笼都摇晃着,趁的人影浮动,他怎会听出?

    【是奴疏于技艺,扰了大人兴致,还请大人责罚。】

    他轻轻笑出了声,声音清澈明朗【我倒是觉得姑娘技艺极好,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只是男子的评说,谁知女子心中是否慌乱,所以我觉得姑娘虽错但也无错。】

    我抬起头看着他,月影微风下,他衣炔飘动,仿若仙人,临走前,他合手回礼道:【姑娘之后不必叫我大人,沈某区区读书人,当不得大人二字】

    我按下心中悸动,不合时宜的问道【可我不知大人姓名。】

    他直起身,回道【在下凤临府,沈炔。】

    沈炔,回去时,我在心中默念,欢喜的似要归天。

    可当我看到屋内染了血的衣裙时,心从高空坠落崖底。

    姐妹们垂头不语,默默坐在一旁,我瞧见裙摆处的粉嫩桃花,现已变为褐色。

    是豆蔻,我环顾四周,问道:【豆蔻呢?】

    一旁抚扬琴的姐姐月牙啜泣着说【我瞧见她被老爷叫去便偷偷跟上,没多久便瞧见下人收拾出带血的衣物,人没见着,想必是不会好。】

    我年岁虽小,但不是不懂这番话的意思。

    从小被人转手卖来卖去,我早已知道在贵人眼中,我们不过是一个物件,根本不算人。

    但知道是一回事,看到是另一回事。

    豆蔻她才十一,比我还小上三岁,李老爷却满头白发,眼见着半只脚要踏进坟墓的人,他怎么,怎么做得出来。

    陆陆续续回来的姐妹眉间都带有哀色,有几个人的衣裙都已破烂,我总算是明白,所谓的献艺献的不是琴技,而是我们的身体。

    我摊在地上,月牙抱着我,说:【早该明白的,桑梨,我们就是这个命啊,改变不了的】

    我看着墨蓝的夜空,心中酸涩难忍,沈炔,我才刚刚得知你的姓名,便要亲手掐断情丝。

    在你鲜花着锦,万人齐贺之时,我是否要在地底沉默祝你,鹏程万里,娇妻美眷,似水华年。

    之后他再来时,我早已失去往日的欢喜,但总会怔怔的看着他,他似乎认得我,有次他想过来与我搭话,我却不知如何回他。

    我们这种人,实在不能有妄想,一旦有了,便不会认命,自顾自的生出仇怨。

    过了一个月,我才得到了豆蔻的消息,听说她已经死了,听说当日抬出时,满身是血。

    我奏起琵琶,声声争鸣,李老爷坐在高堂,义正言辞的说些劝学之话。

    也不知这些鸿儒之辈学的哪本书,论的哪本经,里面有没有讲杀人偿命?

    三月初三,他启程的前一天来了府上,我刚奏曲结束,他便进来了,屋里燃着檀香,我静静立在门旁。

    他经过我时,说【姑娘,又见面了】

    我俯身还礼,李老爷像是大梦初醒,混浊的眼中似有所思,他说:【你们认识】

    我摇摇头:【想必是公子认错了。】

    李老爷把我留下,与他叮嘱过上京之事后,便让人送他出去。

    我跪坐在他身旁,觉得屋内的檀香味越来越重,闻起来有种死人的味道。

    他静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喜欢他?】

    我自是不肯承认,他猛地起身,把我按在身下,污浊的气味侵袭,我有些难忍,终于要轮到我了吗?

    他剥开我的衣服,用金针一点点往血肉中刺,疼痛密密麻麻入骨。

    他说【你要记住,你是妓,从身到心都属于我,怎敢肖想他人】

    【沈炔不过一个举人,已经定亲,你这痴心妄想的□□。】

    我能感到血液从体内流淌,一丝丝的把我的生命脱离。

    认命吧!

    认命吗?

    心中绝望之际,我好似看到他的身影,不知怎么,我鼓起勇气,从头顶拔下银钗,狠狠的刺进这肮脏之躯。

    他进来了,依旧一身皂蓝儒衫,不染尘埃。

    而我满身满手鲜血,我想我一定很狼狈,我躺在地上,洁白的身体快要被血色淹没。

    我笑了,让他走,我杀了人,注定要死的。

    但他,他还有大好的前程,自是不能沾染此事。

    他站着,沉默的看着我,随手抄起一旁的砚台,往李老爷头上狠狠砸下去,随即掀翻屋内烛台,火舌席卷整个屋子,他拾起我的外衣,罩在我斑驳的身躯之上。

    我看到我的鲜血污染了他的衣袍,他却丝毫不在意,他抱起我,轻轻却极为坚定地说:【我带你走】

    虽已入春,但那夜还是下了雪,他抱着我走在雪中,身后是熊熊烈火。

    我将脸靠在他的胸膛,那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温暖,生来卑贱,怎会有一天被珍视?

    他对我的究竟是爱慕还是同情?

    看着他的脸,我突然就不在乎了,我告诉自己,就片刻,片刻就好了。

    夜路难走,哪怕他极为小心,也不免有些磕绊,我张口道:【沈公子把我放下来吧!】

    他充耳不闻,就这么一直往前走。

    曾经我希望有个人能够带我走,无论寒冬酷暑,我都生死相随,但如今我却知道,生死相随本就是错事,真有那么个人,我便舍不得他死,我想他站在高处,像一只高洁的鹤,随心追寻自己的梦想。

    他把我带到一处院落,放到一张干净的床榻上,拉开棉被盖在身上,转身欲烧水为我清洗。

    我叫住他问道:【公子不怕吗?】

    他顿了顿:【怕】

    我不理解:【既然害怕为何还要去做?】

    他转过身对着我,说道:【因为更怕后悔。】

    长久压抑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心头,我的眼中不知何时蓄满泪水,肆意的染湿床榻。

    真是个傻子,不值得啊!

    他本可以有大好的前程,若是转身离开,暮春北上,以他的才华,定会一举夺魁,登上泰安宝殿,在这权力最高处拨弄风云,成为万人之上的大人,也会有娇妻美眷,阔大宅府,儿孙承欢,他本就是搏天之鹤。

    可却被我拉入泥潭。

    李老爷死后七日,我随着他北上来到京都。

    他用余钱租了一间小屋,去书局找了份抄书的差事,虽赚的不多,但大抵上能够两人吃食。

    夜里昏暗,灯油颇贵,他便只能借着月色和周边灯火书写。

    我在一旁理顺丝线为他缝补衣衫,日子贫苦但我的心中却很满足。

    我知道,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日。

    我骗不过自己,在他誊抄策论时,眼中的光芒,在路过科考的士子时,低头的晦暗,在每次夜深时,长长的叹息。

    他不说,但我懂。

    我会帮他的,他不该和我一同为逃犯,他应该走上自己的路。

    我坐在镜前,虽然模糊,但依旧能看出我姣好的容颜,以前我不愿上妆,不愿把这份美丽装扮给他人看,但如今我明白,我唯一能凭借的,就是这个了。

    京都权贵极多,我坐在樊楼高处,拨弄琵琶,有意勾引总会有人上钩。

    我用上前半生在府内学会的心机手段,钓了条大鱼,入了永安王府,成为他的侍妾。

    他是皇帝最小的儿子,贪杯好色,我的目标本来是同行的方学政公子方世明,没想到却更有福运。

    一时之间,我这个逃犯成了王府的宠妾,永安王年纪不大,很是好哄,我只要软软的勾着他,他便对我百依百顺。

    我骗他沈炔是我堂兄,在乡得罪人跑了出来,让他帮帮他洗脱冤屈,给他机会参加会试。

    这些对我们难以承受的灾难,放到皇族里面只是一句话而已,他不由分说便帮我达成此事。

    这日我捏着户籍文书来到了他栖身的小屋,他刚从外面回来,见到我一言不发,如同路人。

    我伸出手拦住他:【公子难道不想问这几日我去了哪?】

    他背对着我,说道【姑娘远志,我不敢强留,王府很好,自会让姑娘平安喜乐。】

    他原来都知道,在他心中,我怕是那个负心薄幸之人,他抛却一切救了我,我忘恩负义弃了他。

    现在他怕是恨足了我吧,也好,这个世间恨比爱更长久。

    我把户籍文书扔在他脚下,说道【不错,我不想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苦日子了,你早就应该知道,我不是什么良善女子,之后我更要坐上高位,取万民之利,为一人所享。】

    【你的文书造册我帮你解决了,你可安然科考,我俩两清,不再欠你分毫,日后我站在高处之时,还希望先生莫要提及往事,徒增烦恼。】

    他转过身,满含失望的看着我,我的心被他的眼睛灼痛,他说:【姑娘怕是太过谨慎,就算你不做这些,炔也不会阻碍姑娘前程。】

    我笑着点头,心却在滴血:【那便极好】

    我走之前,他低声说道:【高处难攀,姑娘珍重。】

    我伸吸口气,缓了几缓方才开口:【仕途坎坷,先生珍重】

    我不敢停留分毫,不敢转身,不敢再开口,我怕,只要再和他对视一眼,我便不愿再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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