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屏海村下雨的第九十二天。

    少女扶着箬笠沿,仰起脸,望了望前方的人群。

    雨水打在人们的蓑衣上,然后汇成细流从衣角流下。没有噼里啪啦的雨声,那是干蓑衣才有的待遇,三月大雨,早就将屏海镇的一切都泡软了、浸烂了。

    这是村民们的第五次迁徙。海面一天比一天高,家当一次比一次少,到现在几乎可以算是轻装上阵。

    无人说话。

    大家都麻木了。

    少女抱着软塌塌的包袱,低头快步跟上。

    屏海镇世代打渔为生,如今渔也打不了了,积蓄更是肉眼可见地在变少,每个人心里都积压着一股怒气,起初还会有人打架,到后来骨子都泡冷了,大家连架都懒得吵了。

    也有人受不了这诡异的大雨,往外地去了,但终究只是少数。

    这是他们世代生活的土地,不能如此轻易地便割舍。

    又行了几里,雨势渐小,带头的村长停下,示意大家稍作休息。

    少女轻喘着坐下,抬起脚来,看见鞋底因为浸水过度已经被磨烂了,她的脚趾发皱发白,被石头划了一道血口子也没有感觉。

    “你受伤了?”一个少年迅速凑过来。

    少女鬓发湿漉,水珠儿顺着额头滚下来,粘在纤长的睫毛上,衬得一双眼如同刚出水的黑珍珠。

    少年蹲下身,握住她纤细的脚踝看了看,用衣角给她擦了擦血迹,道:“你鞋子烂了,我给你一双新的。”

    少女左右看看,悄声道:“你娘不骂你?”

    “我给自己编的!编了好几双,少一双她发现不了的!”少年低头迅速从包袱里掏出一双草鞋,献宝似的递到她面前,“你试试。”

    少女抿唇一笑,如春花初绽,令少年心旌摇曳。

    她翘了翘脚趾,撒娇道:“你帮我穿吧。”

    少年闻言,不由咧了咧嘴,小心翼翼地替她穿上。

    “很合脚啊。”少女轻声道,“你给自己编的?你的脚和我一样大?”

    少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和她对视一眼便红透了脸。

    “我……我娘大概又在找我了,我先走了!”少年丢下一句,便飞也似的跑了。

    少女望着他的背影,勾了勾唇。

    远处树下隐约听见两个妇人的声音:“你瞧见没有,陈狗儿又被那小妮子迷得五迷三道了。”

    “哼,小小年纪不学好,让她去学女红也不学,成日就知道和男娃儿厮混。”

    “到底是没人教,长成了这个样子……以后也不知道谁会讨她做媳妇。”

    这些话从少女左耳进右耳出。

    她在思考自己的未来。

    上天给了她重活一世的机会,她不能浪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重生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凡人,但能活着总是好事。

    她父母都死得早,她是小渔村上稀少的美人,渔民风吹日晒,都生得黝黑高壮,偏偏只有她生得白皙纤瘦,身边自然少不了殷勤的男孩子们。

    距离她上次的死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她还有很多事要做,本想着让自己再长大一点儿再出去,但看现在这个洪水泛滥的架势,似乎还是先保命比较重要,毕竟凡人实在是太脆弱了。

    ……

    少女在深夜里被惊醒。

    豆大的雨点砸在额头上,她偏过头,努力不让雨水落进眼睛里。

    “你们在……”

    她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细如蚊呐。

    四肢被绳索绑在木板上,她挣扎起来,却是软绵无力,徒劳无功。

    她睁大双眼,入目的只有村长沉肃的表情。

    她想起来,晚餐吃的油饼是村长亲自分发的。

    “这雨下了三个月……”村长忽然开口。

    少女静静地望着他,那一双总是灵动狡黠的双眼,在此刻仿佛忽然成了无边幽潭。

    村长生生打了个寒噤。

    一定是天太冷了吧,他想。

    “……至今都没有要停的样子。”村长道,“我们一直搬,总不是办法。”

    他伸出手,粗粝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头顶:“阿伯最近思来想去,一定是海神发威了。之前出海向来风平浪静,咱们几代从没有祭海神的习惯,是以才惹怒了海神,要惩罚咱们。而轻飘飘地祈求一句,一定无法熄灭海神的怒火。

    “我曾听人说,在东海一个渔村也曾发生过这种情况,后来百姓们向海神献上了年轻的女孩,才重新恢复了平静。”

    “所以你们要把我献给海神?”少女冷冷地笑起来。

    “对不起,苏娘,大家没有别的办法了。”村长双手合十,哀声道,“这雨再下下去,咱们就都要饿死了,阿伯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女孩子……”

    她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又年轻漂亮,是海神最合适的新娘。

    “如果你们把我献给海神,雨却依然没有停呢?”少女问道。

    村长怔了怔,喃喃:“不会的……”

    少女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她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凡人,被绑在木板上动弹不得,也不知道晚上吃的油饼里加了什么药鱼的料,她到现在都浑身发软。

    两个男人抬着她往海边走去。

    事到如今,再去追究他们是从何时开始的计划已经没有必要,她要想的是如何脱身。好在自小在海边长大,会凫水,如果离岸边不远,又能恢复力气的话,说不定还能游回来。

    雨夜脚步声嘈杂。

    行至低处,她终于用余光看清了身后蜿蜒的人群,宛如送葬。

    海浪声愈来愈近,她已经能看到漆黑的海面。

    “苏娘!苏娘!”突然有少年从后方冲过来,却又被他娘一把抓住:“你干什么!”

    “你们不能这样!”陈狗儿哭喊道,“你们这是让她去送死……唔唔唔!”

    陈狗儿的娘一把握住他的嘴,口中念念有词:“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海神大人息怒。”又转向少年道,“你懂什么!苏娘长这么好看,肯定能讨得海神大人的欢心!到时候住的是水晶宫,穿的是绫罗绸缎,连你长什么样都忘了!”

    少女缓缓吐出一口气。

    两个男人牵来一叶小舟,将她抬了进去。

    一根长杆推着小舟,将她推入大海。

    身下水波晃荡,雨水炸在舟板上,让她疑心自己说不定会直接被舱内积水淹死。

    岸边传来男孩子们躁动不安的哭声,却又被家人们一个个按了下去,最后回荡在冰冷雨夜里的,只有无尽的呼喊:“求海神大人息怒!求海神大人息怒!”

    喧嚣慢慢远去了,唯有雨声依旧清晰。

    她躺在木板上,感觉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开始用力地磨着腕上的绳索。这绳子或许也是被泡得太久了,磨起来竟也不疼。

    身下的海波愈发湍急,她在浪尖浮沉,终于把双手磨了出来。

    她撑着木板坐起来,四周一片黑黢,已经望不到海岸。她心里不由一沉——这样一来,连方向都无法辨明。

    她又解开了脚上的绳子,在舟上摸了一遍,没有摸到桨,只能扶着舟身,努力稳住身子。

    她现在还没有力气凫水,也从未出过这么远的海,倘若再这么漂下去,她必死无疑。

    但倘若这海里也真有海神——

    她死了五百年,说不定天庭真的封了这么个海神呢?再不济,也得是个通灵的海妖吧?

    她深吸一口气,扯着嗓子喊起来:“海神大人——海神大人——小女子误入此地,可否放过小女子?大人大恩大德……咳咳!”

    嗓子也还是没恢复多少,声音不大,倒是把自己呛着了。

    狂风袭来,雨势愈大,少女撑着舟板,咬牙。

    岂有此理,她如何能就这么死了!

    可她如今肉体凡胎,又怎能抵得住这滔天风浪?

    大海似睡醒的凶兽,慢慢张开了它的巨口。一浪高过一浪,好几次都险些掀翻这巴掌大的小船。

    她精神紧绷,却又束手无策。

    到最后,她还是避无可避,被卷进了漩涡。

    咸腥的海水几乎在一瞬间便没过头顶,不给人任何喘息的余地。她被涡流裹挟着坠入深海,最后一个念头是——

    这还不如五百年前就死了。

    ……

    再睁开眼时,不知今夕是何年。

    少女茫茫然望着头顶,只看见一条幼年鲛人甩着蓝绿色的长尾从她上空缓缓游过。

    鲛人?!

    她噌地坐了起来,才发现自己是躺在一只巨大的半开蚌壳里,旁边就是一颗夜明珠。

    她还活着?还是她又重生成什么鱼妖了?

    不是吧,人族也就算了,现在直接从陆地生物变成海洋生物,她实在不太能接受啊!

    “醒了?”

    突然有道人声传来,少女一个激灵站起来,这才发现自己手还是手,腿还是腿,没有变成什么鱼妖。

    她攀住蚌壳,悄悄探出一个脑袋,就看见有个男人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一块巨大的珊瑚玉上。珊瑚玉通体莹润,他长长的玄色后摆铺开,在水里微微摇曳。

    少女呼吸一窒。

    真是海神?还是占海为王的大妖?

    “海……”

    她刚一开口,就发现嘴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舌头一卷,从舌底下勾出一个圆溜溜的珠子来。

    她下意识地吐出来一看,还没看清什么颜色,就听到男人凉薄的声音:“这是避水珠,不想被淹死就塞回去。”

    少女赶紧捏着鼻子把珠子塞回嘴里,抬起头刚好撞上男人的眼神,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张多么熟悉的脸啊。

    曾经一笑便可倾倒万千女修,也可一笑吓裂万千妖魔肝胆。

    少年成名,惊才绝艳。他的名字,便是六界的传奇。

    只是那一对墨一般的双瞳,如今已尽数化作诡谲的深红。而额间曾经流光溢彩的金色云纹,此刻也宛如一滴赤血,妖异地挂在他的眉间。

    ——昔日的正道魁首,大名鼎鼎的清源妙道真君,竟然,堕魔了。

    她尚未从震惊中回神,便听那人冷冷道:“你把珠子咽下去了。”

    凡人咽下避水珠,便会如同鱼一样,可在水中来去自由,却再也无法上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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