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行的队伍从进入金州到离开不过匆匆两日,渭水之上,两只飘摇游船恍惚而立。

    赵青晖亲自将襁褓中裹着的胞弟递给他的乳娘刘氏,与诸臣告别。

    有老臣不舍:“殿下还是随臣等继续南下吧。”

    金人已将旧都的人吓破了胆子,令之闻风丧胆,见赵青晖一单薄少女利于码头,心有不忍。

    赵青晖是打定主意要留下的。

    不能再退了!

    她想到。

    “吾乃赵氏子孙,拱卫天子,守护百姓是吾之则,诸位大人,陛下江山,吾一应托付了。”

    赵青晖拱拱手,声音不卑不亢,气如洪钟,围观的民众听得清楚,当即哗然。

    “那便是长公主殿下?文弱女子……”

    “长公主殿下胆识过人,有魄力。”

    “有没有魄力也要看金人真来了才知道。”

    “说得容易,她怎么不去霁州?”

    “……”

    众说纷纭,但听得出民众对赵姓子弟没什么好感。

    “还不如都死了,好过一次次拿人命去填。”

    他们如是说。

    这次送行王思留在刺史府安排城防事宜,并没有参与,来送行的是王琅。

    少年郎还未弱冠,身着青衫白袍,眉目精致却不轻佻,头发半绾在身后,安静地站在赵青晖身后,冷眼看一群人逢场作戏。

    好在戏也没作太久,赵青晖三言两语截断了众人的废话,大船扬帆,很快便离开码头,渐行渐远,直到消失在天际线。

    细雨飘飘,少女望着船队离开的方向,身后只有金州府衙的人,越发显得苍白。

    王琅见赵青晖神情晦涩,不由想起母亲去世时,他也曾这样驻足远眺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亲人分别总是难过的,何况是相依为命的亲人呢。

    他一向端穆的脸上难得地露出几分柔情,从马车里取出一把油纸伞遮过少女的头顶,故作轻松道:“夏日风大雨急,殿下且避一避,总会雨过天晴的。”

    一语双关,赵青晖点点头,她时年虚岁十三,还没学会如何掩藏情绪,尽管已经十分克制,但眼睛里的失落还是让聪明人一看便知。

    王琅便又贴近了一步,将伞不动声色地倾向赵青晖,将她半遮半掩在伞下,叫人只能看见衣袂。

    雨珠溅落,先是滴滴答答,而后噼里啪啦。

    远处有民众呼喊:“落雨了,快收衣裳!”

    有犬吠。

    有女人骂街:“死娃子,还不回家,雨浇头惹了晦气,老娘可没钱给你抓药。”

    金州还是生机勃勃的金州。

    赵青晖收敛了情绪,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多谢大公子,我们回府衙吧。”

    王思见长子回来,立时松了口气,也没注意到跟着一起进来的赵青晖,而是将沙盘中间的布兵点指给王琅看,并道:“琳琅,你看。”

    赵青晖这才知道,王琅的字居然是琳琅。

    她心道:倒是符合这人矜贵世家子的气质,也可见王家很珍视这位长子,他必然很有过人之处。

    然后她不请自来,也凑上去看沙盘。

    其实这一次赵青晖给自己的定位就是一个吉祥物,振奋军心的象征。

    行军打仗?她又不懂,别添乱了。

    可现在不懂不代表以后不懂,不懂可以学啊。

    不聪明但勤奋也是可以的吧?

    王思这才注意到长子身旁站着的小尾巴,看见赵青晖先是皱了皱眉,然后看向长子,无声地询问:怎么把这祖宗请来了?要是她掺合军政岂不是平添麻烦。

    王琅自然看懂了王思的意思,他侧目看了一眼赵青晖,也无声示意父亲:小姑娘找点事情做,免得胡思乱想,到时候更麻烦。

    赵青晖察觉到父子二人之间微妙的气氛,她有些紧张:“可是吾在这里打扰了刺史大人公务?”

    王思很想点头说“是”,然后把人请回去睡觉。

    他的好大儿已经抢在他前面回答:“殿下多虑了。”

    他转移话题:“先前有斥候来报,此次金人的急先锋是涎于阐,按照推算他应该刚过费县。父亲欲在金州城外三十里的郖县雌幽山设伏,先阻击一部分金人。”

    王琅一边说,还一边将沙盘里的费县,郖县的位置,雌幽山的位置分别指给赵青晖看。

    赵青晖只看过舆图,她从前听父亲说真正的大将军营帐里有沙盘,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但她举一反三很快就从王琅的示意中看懂沙盘。

    她道:“郖县离金州不远,这里是峡道吗?能不能过人?第一批阻击金人的军士是打算从这里撤回金州城吗?”

    王琅见她能听懂,声音不由缓和,道:“这里是羊道,不能过人,但郖县下面有一条小路,可以从这里行军撤离。”

    赵青晖心安不少,又想到郖县的百姓:“就怕金人屠村,需要遣民众撤离吗?”

    这次连王思都露出满意之色来,没有对不懂的事物指手画脚,还心存百姓,这个少女倒有几分赵姓先祖的遗风。

    待到金州府下属官员来回禀布防事宜时,赵青晖已然能得到一个落脚的座位。

    一开始还有人错愕,不停地朝她那个方向瞟,时不时小声议论上几句。

    后来就习惯了赵青晖的存在,她如同一尊泥塑的神像,只是正襟危坐在那里微微地笑,不会瞎掺合发言。

    偶尔开口也是真诚询问,并不让人反感,得到回答后会夸赞文官们周到细致,武将们英气勇武,反正夸人的词汇隐晦又高级,每个人都不一样,让人心里明明知道是花言巧语,还是会有些飘飘然如鼓风的船帆。

    在金州城中紧锣密鼓布防的第三日清晨,郖县的斥候们利用烽火传递回了最新的消息,敌军多少人,郖县阻击了多少人,有多少人从哪个方向攻往金州城。

    金州府衙彻夜通明的灯火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

    “阻击的军士们,没有人撤退,都牺牲了。”

    “他们拉下了金人的一个刺马队。”。

    “百姓们都躲进了深山和地道,金人没有找到多少粮食。”

    “金人在郖县外休整,不敢再攻金州城。”

    “郖县的军士说,不负长公主信任。为国尽忠,值得了。”

    官员们听了斥候的报信,都心有戚戚,虽说打仗牺牲乃兵家常事,但这样惨烈的战斗,付出的都是鲜活生命,是昨日还同自己说笑的同僚。

    夏日的清晨,露珠还没化开,趴在城头的年轻军士眼皮打架得厉害,他已经一宿未眠。突然,身后传来的凄厉惨叫将他惊醒,他一个激灵,转过头,看见远处黑云压城而来的铁蹄似乎要踏平一切。

    他大声疾呼:“回防!回防!金军来了!”

    立刻有同伴回应他。

    金人,没有在郖县休整!

    他们居然趁夜疾行。

    消息传到金州府衙,有武将坐不住了:“无耻蛮人!大人,让我去拿下他!”

    有文官犹豫:“怎会来得如此快?简直出乎意料。”

    王思看着屋里吵吵嚷嚷的人群很是头疼。

    不过片刻,又有军士来报:“金人开始攻城了!

    又道:“他们拿抓到的百姓做人盾,要大人献出长公主便释放人质。”

    这下连文官也坐不住了:“耻辱啊!耻辱!”

    王琅便道:“父亲,我去城头看看,您与诸位大人死守其余城门。咱们准备数日,虽有仓促,真论起来却比其余州县充裕太多。金人有备而来,我们也未必不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他的镇定自若很快影响了屋内气氛,众人皆道:“是啊是啊”,更有人道:“教这群蛮夷知道我们金州是块铁疙瘩。”

    赵青晖很快赶过来,她撩帘而入,一进厅堂直奔主题:“吾随大公子一道。”

    她明亮的脸庞如朝露,让人联想到粉面桃花,声音却掷地有力:“吾倒要看看,金贼敢不敢来送死!”

    王琅倒无所谓她是不是一起去,生死存亡,并没有谁的命更高贵。

    但是献降是绝无可能的。

    他点点头道:“殿下随臣来。”

    城头上的风呼啦啦的响,按照王琅的教养应该周到地给女郎披上外衣,再请她上楼。

    然而此刻危急万分,他也并不想再困在世家子的外皮里。

    王琅拎着弓箭三两步登上城楼向下望,看见的是不远处的金人营帐,以及被堆在一起做城防的大梁百姓。有人穿着粗葛褐衣,有人穿着绫罗绸缎,男女老少堆做一堆叫人看不起面容。

    赵青晖倒没有娇滴滴地在下面等王琅,她将襻膊穿好,抱着裙裾登上城楼,弓着身子挪到王琅身边。

    为什么是王琅身边?

    笑死!

    她怎么知道城墙哪里是安全的,万一被一箭射成刺猬,金州城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士气不白攒了。

    金人遣来的汉人翻译们还在继续喊话:“涎于将军说了,献城不杀!献长公主不杀!”

    赵青晖默了默,问王琅:“大公子,借你弓箭一用。”

    王琅似乎明白了这位长公主要做什么,他将自己的弓递给赵青晖,口中却道:“在下也可代劳。”

    赵青晖缓慢而坚定地摇摇头,举弓搭箭,利箭直破云霄,从箭窗里射出,呼啸着冲破皮肉,其中一位叫嚣地最厉害的翻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箭矢穿破喉咙,鲜红的血液喷涌而出,滋了身边的同伴一脸。

    兄长从前总笑她话的箭术太过凌厉而失君子之气,没想到如今却派上了大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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