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明白了公主的意思,却心惊地不敢回答。

    但沉默便算给了公主答案。

    是夜,我看见了闯入宫殿的红袍身影。

    与萧苏二人的齐齐略过我不同,红衣竟是先停在了我跟前。

    他脱下外披,罩在我单薄的身躯上,嗓音带着夜晚的凉气:“守着她,辛苦你了。”

    “我是荥阳陆家的,不会害你们。请让我见见公主。”

    萧与桓让我为公主守门,但除了公主,其实无一人当真,就连最注重礼法的苏公子,也是来去随意。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红衣轻轻推开门。

    我凑近门缝,瞧着里头的动静。

    公主以为来的是萧与桓,已经开始自觉的脱衣裳。

    红衣有些不知所措,而后移开眼,放下纱帐,跪在公主脚下:“请公主伸手,容微臣搭脉。”

    “微臣荥阳陆氏,也是令望的表兄,所以请公主相信,臣绝无恶意,只是想确认您是否安好。”

    公主的身姿勾勒在薄薄的纱帘后,许久伸出雪白的臂膀,一些红处已泛出淤青,“原来是我差点要嫁的驸马。”

    陆氏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膏,低下头轻轻抹在公主的淤青处。

    应当旖旎的情景,却因为陆氏认真虔诚不带任何私欲的目光,而变的温和起来。

    陆氏诊过脉后,解下自己腰间的香囊:“公主被情绪搅扰的厉害,这香囊里的药材是臣细细选过的,日日悬挂床头,您至少可以睡得安稳些。”

    公主似乎没见过陆氏这样的性子,接过香囊,想了半晌,问道:“苏令望做了礼部员外郎,那你呢?”

    “臣与太史令顾大人一道修史。”

    公主抚掌而笑:“好啊好。以后史书里就写楚国九公主百里镜奴颜承欢,罔顾天家威仪。哦不对,我不配在青史里留下名字。”

    他二人的影子在墙壁上冲撞,缠绕,最后因为陆氏的起身退后,而彻底分开。

    “臣从不撒谎,自会秉笔直言。臣会写——万物一毁,况乎金枝。斯愿口沫飞溅女子,不若察观铁蹄烽火,百姓流离,始作为何。”

    公主沉默良久,才问:“为什么特地来找我?”

    末了又重新问了一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特地来找,我?”

    “新帝得位不正,您永远是楚宫的金枝玉叶。我是臣下,理应看顾您的安危。”

    他还想说很多,但到最后也只化为端正的一揖。

    可是,陆公子啊,你已经撒谎了。

    克己清正的前太傅,临走前在公主看不到的地方,伸出手,大逾矩地碰了公主映在墙上的影子。

    公主一夜未睡,天蒙蒙亮时,她看向门边的我。

    “如今这里是萧禄的后宫,萧与桓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父亲的后宫长期藏一个前朝公主。趁着他带我出宫的时机,我们逃出去。”

    时机来的很快。

    萧禄预备二月二在麟德殿大设宴席,新旧两朝官员都在列。

    陆氏也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派宫女递了话给我,初二他会安排车马在角门候着,那处角门隐蔽,不是常年在楚宫行走过的旧人不会知道。

    “太傅说届时需要您想办法把殿内人都支走,他的人会在宫道上等着我们。他还说,他就在角门,等不到您来,他不会走的。”

    公主日日枕着太傅给的香囊,长久以来紧绷的情绪终于得到舒展。

    很快到了二月二那日,宫中灯火通明,人人严阵以待,

    公主用几乎生锈的簪子划伤了自己,宫女们吓得魂飞魄散之时,我在殿外悄悄放了一把火。

    火舌窜出巍峨的宫墙,公主紧紧握住我的手,与我一起奔逃。

    她的伤手还在低血,痛得她不时皱眉,但被困以来,我难得见公主如此开心。

    我也开心。

    甬道上的黑衣侍卫很快带我们到了角门。

    角门外却没有马车。

    公主捂住伤口,欲言又止很久,最后低低道:“或许有事耽搁了,再等等。”

    她学着太傅的口气,好像这样就能给到自己最大的安慰:“等不到他,我不会走的。”

    侍卫在暗处搜查一番,道:“没有车轮行驶过的痕迹,大人应该不是来了又离开,公主稍安勿躁,奴才……啊!”

    侍卫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完,一支羽箭穿胸而过,鲜血汩汩流出,映照他死不瞑目的一双眼。

    丈外的人收起长弓,一身青衣温温润润,嘴角还噙着笑意,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准头。但像逗弄爱宠似的,他搭起另外一支箭,射头向我。

    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公主抬手护在我身前:“苏令望,你放我走。”

    “胳膊那儿怎么受伤了,不过幸好伤不在脸上,随我回去处理伤口。”

    我双腿一颤,公主也听出了苏令望的话外之意,她身影寥落,还是说着那一句:“苏大人,放小九走吧。差一步,我就可以离开了。”

    苏令望很满意公主的自称,他扔了弓箭,撕下衣袍一角,自然而然为公主包扎,不顾公主意欲缩回的手臂和颤抖的指尖。

    看苏令望不为所动,公主撤回了所有力道,任由苏令望动作,只问了一个问题:“今夜的事情,是太傅告诉你的吗?”

    “这道角门选的好。阖宫之中,只有我这个当初因为你的喜欢时不时被传召入宫的员外郎会知道了。说起来,小九你真是厉害,我从没见过我那不近人情的表兄如此为人奔走过。”

    “知道了,是他错信了你。”

    苏令望握着公主的手腕,听到她的话,不知怎的,猝然一使力,公主便猝不及防前倾,寸步间就要跌进苏令望怀中。

    “不要再提别人了。”

    苏令望盯着眼前的公主:“小九,你很美。虽然不像太子妃,但像极了你的母亲。这份美貌。是我最好的利器。”

    公主当初的三个问题,现在由苏令望一一回答。

    “我能抓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你这辈子都出不去了。”

    暗处草丛里走出一人,钳住我的下巴给我灌下一粒药丸,片刻之间,我五脏六腑似被利器剐碎,血液齐齐奔向脑袋,恨不得当场将脑浆炸出。

    我想咬舌自尽,那人立刻用横木抵住我的牙关。我蜷缩在地,指尖将掌心刺出血滴,努力不发出痛叫。

    “小九,难道你不恨吗?你本是金枝玉叶,但一切都因为萧家父子毁了,太子妃死了,皇城没了,你最引以为傲的权力也没了。权力的滋味,你不是享受的很开心吗?就像我当初已有心悦之人,但假以时日,我还是会因权势低头娶你。”

    “如今,我只是希望我们联手,一起将那份权势拿回来,那些篡权夺位的,都不能放过。”

    “新帝后宫正缺人,你又肖似他死去的爱人。只要你愿意迈出这一步,我会为你兜底,不会让你无声无息死在后宫的。既然你的面容可以为我们省去一半功夫,为什么不好好利用。成为他人的禁脔或是出了宫落入江河湖海,多可惜呀。”

    公主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听到她咬碎牙关的话语:“为我的内侍解毒。”

    看主子点了头,暗卫喂了我另一颗药丸。

    “小九,三日后我等你的答复。哦对了,这位小内侍,他的毒需一月一解。”

    苏令望挥挥手:“将镜姑娘带回府中好好照顾。”

    我与公主一起被带上轿子时,看到了那辆姗姗来迟又急匆匆的马车。

    公主放下轿帘。

    这次我看懂了她的神情,她不怨,只是有些遗憾,有些可惜。

    好像在说着。

    早一点,再早一点就好了。

    公主只用了一日,便给了苏令望答复。

    苏令望回府时,便被下人请到了公主的厢房,说是带回来的镜小姐喝得酩酊大醉,直嚷嚷要见宅子的主人。

    我不知这一日在厢房内发生了什么,只知第二日从厢房内出来的苏令望,已经与公主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相信,公主委身萧与桓实属迫不得已,跟着太傅走也只是即将溺毙之人随意寻到了枯木。

    他甚至还相信,公主心中仍然爱着他。

    公主说,这叫女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

    但其实,我与公主又心照不宣,苏令望这样心思深沉的,让他全部相信是不可能的。

    “我管他信我几分,那一分的怜惜,已经够用了。以后我有的是时间让这份怜惜越来越满,溢出来也无妨。”

    公主像变了个人,准确来说,她好像变回了从前的九公主。

    从前那个没有经历过国破屠宫,对苏令望如痴如狂的天真烂漫肆意坦率的,九公主。

    但什么高岭之花,什么邪魅狷狂,什么思念家乡,什么大女主剧本。公主再没有对我说过这些胡话。

    公主变得越来越得体,我看见她做的最糊涂的举动,也不过是悄悄藏起了一枚香囊。

    听苏令望说,萧与桓丢了公主,整个人疯了似的但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能命人日日拿着画像暗访。

    暗访的一个月里,苏令望在府中日日教导公主。

    当今皇帝萧禄好美人,也好诗词。诗词由苏令望亲自教,美人魅惑之术则是请来了平康坊里最厉害的姑娘。

    剩下的,苏令望也不瞒着。

    “萧禄喜欢你的母后,女儿是最了解母亲的,我无需多言。只一点,盈则亏,你只能让萧禄觉得是似有若无的像。”

    “你预备什么时候安排?”

    “三天后是你母亲的生辰,我寻了个看画的由头将皇帝请来。”

    公主蹭进苏令望怀里,“那我做了宫妃还能日日见到你吗?”

    苏令望不说话,只一直抱着公主。

    亭内凉风袭来,他好像怕公主受凉,抬手要挡,却在抬手的那一刻,情不自禁般,头先低下,吻上了公主笑盈盈的眼角。

    公主痒的咯咯直笑。

    两只狐狸。

    三日后,我缩在暗房,一步不忍出,夜色降临时,丫鬟兴奋的声音传来。

    说,原来府上的镜小姐身份这么传奇,作为前朝公主被皇帝抱回宫中的结局更是传奇。

    兴奋中,还有半分鄙夷。

    我把鄙夷公主的丫鬟毒哑了。

    看着她挣扎的样子,我恍然大悟,原来我也变了。准确来说,是公主变成了什么样,那我就要循着她的样子去改变,不然,我就够不到她了。

    宣我进宫伺候妃子的旨意是和苏令望的调令一同下来的。

    因为进献美人有功,苏令望擢升为礼部郎中。

    公主的封号里藏了她母亲的名讳,别人喊一次,她就恶寒一分。

    这份恶寒在萧与桓的嘴里到达了巅峰。

    他在御花园拦住公主,“静美人,午安。”

    公主拽住萧与桓的衣袖,指尖擦过他的手腕。这似有若无的挑逗被跪着的我尽数收入眼中。

    萧与桓也是一愣。

    公主泫然欲泣,无助倾诉:“九皇子,我真的、很想你。这里的一切让我害怕。我才知道原来你对我这么的好。”

    原来女人不用三分醉,也可以演到你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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