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吵闹的那桌子人叽叽喳喳了一个上午,不时就会有买饭的人加入他们的讨论。

    他们呼唤店小二上小菜,吃着花生米,磕着瓜子,也要听听这贵府难得一见的瓜。或是嬉笑,或是感慨,或是羡慕。

    为了消除他人的猜疑,方云鹤一口气点了满桌子的菜,整盘整盘地摆放在自己面前,道道都是当地有名的特色小吃,色香味俱全,可她却毫无胃口。

    饭店时客人太多,店小二在人群中窜忙,这时过了饭点,他也就松懈起来,放慢步子找水喝,在取下汗巾擦拭额头的细汗时,注意到方云鹤这面具遮脸的小生独坐一桌,面前饭菜满满,几个小时过去,饭菜纹丝未动,也不见有友朋聚来。

    这倒是稀奇。

    他擦了汗走向方云鹤那一桌,微微弯起腰,收了汗巾,陪着笑脸搭话:“客官,可是这饭菜不合你的口味?”

    方云鹤满脑子都是方才那群汉子嚷嚷的那句骇人听闻的“尸骨无存”,店家猛地过来,吓了她一跳,她回过神来盯着满桌的饭菜,顺手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在口中嚼:“不是,做的挺好,厨艺一绝。”

    店小二的目光随意扫向这桌根本没怎么动过的极品菜,方云鹤怕小二误会她说违心话,急忙补充:“我约了朋友,他就来。我这做主的,客人不来我却先胡吃海吃不合适。”说罢,方云鹤做出歉疚的表情。

    店小二深以为然,心田油然而生出敬佩之情,君子之交,莫过于此,欲要和方云鹤再攀谈几句时,又有客人在店前叫饭、吆喝他,他粗着声音大喊:“这就来!”于是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方云鹤面前。

    方云鹤眼看着隔壁桌上的人都一个个离去,谈论来谈论去,不过是这一件事,任谁来了都要重复一次,次数多了,反倒不好,再惊人的消息也觉得无趣了。

    说者口干舌燥不愿再重复说下去,听者只想有源源不断的刺激消息入耳,看不上旧消息,双方都觉得无趣无聊,就草草吃好菜离开。

    正要离开的时候,方云鹤路过隔壁的桌子,瞟了一眼,桌面狼藉,糕点四散,杯盘倾倒。

    几个邋遢大老爷们一齐点菜,一齐进食,说说闹闹,谈论起贵府的事就像是在指点江山,争相施展雄风,整张桌子都被他们霍霍得不成样子。

    方云鹤故意在这个桌面前闲散地走来走去,不时看一眼,她在找安福的那张画像,不过是抱着侥幸的态度来寻一寻。

    只见一只细长的瓷白盘子下面露出一点黄纸页,方云鹤眼尖,弯下腰仔细去瞧,还真是一幅画,被压在鱼肉盘子下面,只露出泛黄的四角,纸张的四角也是脏脏的,沾了些明晃晃的油水和碎末糕点。

    方云鹤伸出手将残留着鱼肉盘子移到一边,又将残羹剩饭稍作打理,捏起那张有饭香味的画像,只看一眼便知道画中的人确实是安福。

    只不过画中的安福看起来年龄更小一些,毕竟是母亲按着印象中的安福画作的。

    兴许是画像沾上油渍的原因,方云鹤捏起画像时,画像随着她的手力凌空而起,竟从原来安福的画像上脱落下另一张画像。

    方云鹤:“?”

    第二张画像是贴在第一张画像的后面,现在完全脱落,方云鹤捡起第二张画像看,第二张画都不能称之为画了,它的完整度严重受损,整张纸页都焦黄,像在秋天自然而然脱落的枯树叶,脚踩在上面时会发出噼里啪啦的破损声。

    方云鹤换了个光线明亮的位置看起那张图画,画中似乎有一位美人,站姿优雅端庄,唇红皓齿,柳眉弯弯,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美人的一侧本应该是有几行字的,但因岁月的洗礼和风霜的冲刷,那几行蝇头黑字被磨没了,倒是画的右上角,难得不被破损的一小块地方上标着“梅香”二字。

    这美人姐姐是叫梅香吗?怎么也被人挂出来做寻人启事了?莫非她也被人给绑走了吗?泛黄的纸页在无声诉说年代的久远。

    不管这梅香姐姐发生了怎样的事,都不是此时的方云鹤应该管的,她没有神通广大的力量,亦也没有滔天的权势,何况梅香姐姐的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不知现在如何呢。

    她现在连安福的事情都查不到,当下只能顺着方才那伙人提供的信息去杨府一探究竟。

    打定主意后,方云鹤欲将梅香姐姐那幅没用的画像抛下,只带走安福的画像,却不想被人看到了。

    那店小二的妻子秋娘是个心直口快又有些鲁莽的人,没什么坏心思,她招呼完楼上的客人,此刻咚咚咚地下楼,一垂眼便看到滩放在桌面上的那幅画。

    “这不是梅香吗?”秋娘扔掉手中的破抹布向方云鹤走来。

    “老板娘,您认识这人?”

    秋娘拿起画像细细看去,她的眼眶因多年熬夜经营而深陷下去,眼下的皮肤发黑,但眼神却是极好的,眸中发亮,端详了一会儿。

    秋娘笃定:“就是梅香,几年前春玉楼鼎鼎有名的花魁,来自大江南北的富豪贵胄都得排队候她那一出好戏呢。尤记得她当年最喜唱《空帏残梦》。”

    方云鹤上前一步,好奇问:“这位姐姐如今怎样了?”

    秋娘的神色暗淡下去,无不惋惜道:“这个难说,她当年好像得罪了什么有头有脸的人。此后整个人就消失了,整个长安城再也见不到她曼妙的身姿,再也听不到她如夜莺般清脆的歌喉了。”

    方云鹤颇感无奈,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消失就消失了?就像安福似的。

    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将两幅画都折叠起来收在包袱里,虽然自己的力量有限,可有一天真的遇见梅香姐姐了呢?命运都是说不准的,方云鹤谢过秋娘后,背着简易包袱直奔杨府。

    *

    张敬如这几天被阮璨频繁请到阮府,后来,阮璨大手一挥,直接分了一间房给张敬如住,还包吃饭。

    穷得叮当响的张医师顿时受宠若惊,还没来及下跪拜谢,铺天盖地的任务便来了。

    他已连续三日未睡,每当疲惫地想要放弃手中的活儿,抬起头就看到阮侍郎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患者。

    他张敬如多久没睡,那阮侍郎亦是多久没睡,张医师心中积攒的不满登时烟消云散,身心里的医者仁心被彻底激发出来。

    张敬如在厨房忙活了一阵,浓烈的青烟熏得他睁不开眼睛直落泪,有小厮进去看着火候,他立马退出来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咳嗽了几声,便看见阮侍郎就在自己身边。

    阮璨目光瞥向屋内昏迷的人:“张医师,他什么时候才能醒?”

    “伤势太重,今天再不醒来,可能就......”后面的话张敬如没有直接说出来。他们都预感到这书生蒋君尧的生命已危在旦夕。

    他们已经拼命挽救了整整三天,什么古老的法子、昂贵的药物都用了一遍,可仍是不见起色,蒋君尧脸色铁青,还是没醒来。

    原来自上次张医师将那封血淋淋的书信交给阮璨,阮璨当即就写封信交给下属,下属得到命令后连夜寻找这么一位残疾了的、衣衫不整、命运多舛的文弱书生,最后在一处臭烘烘的狗窝里找到了他。

    那时蒋君尧已不成人样,本就残破的身子枯瘦如柴,没有双腿的他蜷缩着身体,着一件破洞黑布衫,与一窝同样瘦弱的黑狗睡在一起,一时竟分不清谁是人,谁又是黑狗。

    阮璨还是沉稳如山的神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他的怜悯之情,他又问:“今天是第几服药?”

    张敬如垂下眼眸,心中也很落寞,暗骂自己无用,他一个医师,最担心最害怕的就是接不住生命,让他们在自己手中流失。

    “第五服药了。”

    厨房里的药水咕嘟咕嘟响个不停,阮璨指了指厨房,神情不变:“喂他吃最后一服。”

    “是。”

    这无疑是张敬如最忐忑的一次,这条生命他抓不住,但他还要勉强去抓一抓,在鬼门关处捞他一把,至于为什么这么做,不全是受那侍郎大人委托,更多的是他的那颗怦怦跳动的心让他无法忽视这条生命。

    蒋书生实在是太惨了。

    每次张敬如去给他喂药,不能忽视的有两点。

    第一点是蒋书生断了一半的舌头,浑浊苦涩的药水每每要从他半软、猩红的舌头滑过。

    另一点是蒋书生的双腿,那一席被子竟毫无用武之地,被子下面盖的不是硬邦邦的人肉腿,而是一团又一团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

    神奇的是,喂过最后一服药后,蒋君尧竟醒过来了。眼皮是沉重的,似是泰山压在自己的双眼上,蒋君尧艰难地睁开双眼,阮璨和张敬如在一侧紧张地盯着他。

    蒋君尧的目光在逡巡到阮璨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精神了,仿若枯木逢春,久旱逢甘霖,目光炯炯有神,一只漆黑枯瘦的手立马捉住阮璨的手,用浑浊而沙哑的声音快速说道:“阮大人,快......快去杨府!”

    阮璨用疑惑而凝重的目光看向蒋君尧。

    蒋君尧急得直起身子,艰难地大口呼吸,而他下面有没有支撑的双腿,他一个猛力竟从床上翻倒下去。

    “哎哟哟,蒋书生,”张敬如赶紧扶着他,阻止悲剧的发生,他拍了拍蒋君尧的后背替他顺气,“您身子骨弱,这才刚醒来,不要过激,不要情绪化,有何事慢慢说。”

    那蒋君尧偏生不听,紧紧抓着张敬如的手臂,沉沉道:“这事急不得,两条人命呐!梅香、安福都被那杨文诚绑走了!”

    阮璨秀气的眉皱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披上上衣,来不及说什么便急切地走向漆黑的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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