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溆一身黑衣,戴了帽子和口罩,在梁又宜病床前坐了很久,惹得旁边的人频频打量。

    梁又宜醒来,旁边的奶奶插进话来:“小梁,你朋友来看你了。”

    梁又宜点点头,看了一眼秦溆,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

    梁又宜的忐忑与尴尬几乎写在脸上,秦溆倒是一副淡定的神态。他问梁又宜好一些了吗,梁又宜说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她偏头望向旁边的花,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买的也是康乃馨,和她学生送的热热闹闹挤在一起。

    她发了一小会儿呆,两只手搭在洁白的被子上。

    梁又宜紧张的时候,总是喜欢胡思乱想。她不安地抠着手指,想她此时一定很难看,因为生病她几天都没有洗澡,头发油腻腻地贴着头皮,脸色也很苍白。她睡觉很安分,但一个人睡着了脸好看不到哪儿去。她应该没有流口水,但说不定咂了嘴巴。

    她想得入神,手腕被人抓住的时候惊了一下,秦溆稍稍用劲按了下她的手,示意她不要乱动。

    梁又宜微张开嘴,看他修长的三根手指搭在她的手腕上。

    他眼眸低垂,神情专注,指尖微凉。

    “小伙子,你还会把脉呢。”旁边的奶奶闲着无事,一直注意着他们的动静,又插进话来。

    老人家说话,秦溆不好不搭,淡淡地说会一点。老人家又追问他在哪里学的中医,他说是小时候跟着外婆学了一点,不算精通。

    梁又宜低着头,听他们说话。

    秦溆的手指搭在她白皙的手腕上,轻轻按了一下,“别紧张,心跳太快了。”

    梁又宜的脸瞬间变得通红。

    她收回手,躺了回去,侧过身子留给他一个背影。

    “身体太差了,以后多锻炼。”

    秦溆没坐多久,留下这一句话就离开了。走时,梁又宜顾不得看他一眼,一直等待心跳渐渐平稳。

    李宏芳从家里过来,看到她有点呆呆的,问她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她略显迟钝地摇了摇头。

    她一向乖巧,李宏芳并未多想,只是隔壁奶奶无聊,与她说起了秦溆来看梁又宜的事。

    老人家生就一双慧眼,满怀好意地说:“小伙子长得挺帅的,又有气质,配你家闺女刚好。”

    李宏芳心头一沉,看了一眼梁又宜,梁又宜低着头不敢看她,耳根通红。

    病房人多,李宏芳不好发作,只说了一句:“男人不能只看长相,踏实可靠最重要。”

    这话别人听着不会多想,但梁又宜听懂了李宏芳的话外之音。

    当年梁东外貌出众,相貌平平的李宏芳便是被他的外表蛊惑嫁给了他。梁又宜有记忆以来,李宏芳和梁东便貌合神离,别人面前还会挨得近笑一笑,私下相处一直冷冷淡淡的。那时候,他们还不会吵架,最多是谁也不搭理谁,梁又宜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全世界的夫妻都是她爸爸妈妈这样的。

    “没错,找对象关键还是看人品。”隔壁床奶奶见李宏芳面色冷淡,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李宏芳给梁又宜盛了碗汤,把小碗放入她的手心。她蹙着眉,看上去依旧严肃让人觉得难易亲近,梁又宜早已习惯了母亲的这副神情,她的母亲从来不是别人家那种温柔笑容可亲的妈妈。

    “快点喝。”李宏芳严声催促,以为梁又宜发呆又是耍小孩子脾气嫌汤苦不愿意喝。

    梁又宜低头望望碗里褐色的汤,里面加了许多中药,味道自然不会多好,但每次李宏芳为了熬这么一碗汤要在厨房折腾几个小时。

    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常年在厨房打转又疏于保养,让她的皮肤呈现一种干枯晦暗的颜色,那双凌厉的眼睛也掺着浓重的浑浊。

    不知何时,她的头上多了几丝白发。

    梁又宜闷头将碗里的汤一饮而尽。汤微苦,并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出院后,梁又宜在家休养了两天便回了学校,恢复了两点一线的生活。

    天气渐热,梁又宜如常长衣长袖,午后阳光过盛,哪怕她走在走廊的阴影处,身后也起了潮意。远处哨声响起,有学生三三两两从她身边走过,微微颔首向她问好。

    “梁老师,”听到有人喊她,梁又宜回头,西瓜头黑眼睛的小男生大大方方地迎上她的目光,“您身体怎么样了?”

    梁又宜一直不是受欢迎的老师,学生们表面上对她恭恭敬敬,但不会像与其他老师一样亲近。她记起了这个学生的名字,是二班的学习委员,平时寡言少语,不太爱说话的模样。

    这个问题让梁又宜一时语塞,好在学习委员也不是真的关心她的身体。小男生快走两步与老师走在了一排,乍一看上去比老师还高了小半头。

    “梁老师,您能这么快回来上课真的太好了。我不喜欢代课的那个陈老师,他讲课没有你讲的好。”

    直白的夸奖,让梁又宜受宠若惊,她微红了脸,竟然还有些心跳加快。

    她教了两年历史,第一次有人夸她讲课好。

    “陈老师讲课很风趣。”梁又宜不知如何回应,答应显得自己太不谦虚,不答应又太虚伪,只能岔开了话题。

    少年人才不在意成年人的弯弯绕绕,十分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大家都这么说,但我还是更喜欢梁老师你的风格。”

    梁又宜低眉不语。

    少年继续说:“历史是很严肃的,我不是很喜欢有些人经常拿一些历史典故和人物开玩笑,所以我更喜欢梁老师你,虽然你讲课很无聊,但你很尊重历史。”

    梁又宜将这事讲给文月听,文月听了发来一个哈哈的表情包又安慰。

    文月:你要往好处想,这证明也不是没有人喜欢你的风格呀。

    梁又宜想,这世上大概没人能理解她此时复杂的心情。她微微叹了口气,把手机收到包包里。

    办公室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到了下班时间,同事都走得差不多,只剩下梁又宜和心情似乎不太好的宋黎。梁又宜静静地收拾桌面,不小心见平日温柔和煦的宋老师蹙着眉头看手机。

    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极有教养的宋老师连字都懒得打,摁着屏幕说:“不行,不然你跟他结婚好了。”

    梁又宜不是八卦的人,但与平时不一样的宋黎让她不免多看了两眼。那双温柔似水的眼眸含着复杂的情绪,看不清是气恼多些还是烦恼更多些。

    等梁又宜拿起包包,宋黎的手机响了起来,寂静的办公室让她听到了手机那边传来的模糊声音。

    “宝宝别生气,秦溆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样不好……”

    本来想打个招呼再离开的梁又宜纠结了几秒,最终默默离开了办公室。走到门口,她听见宋黎不满的声音:“我不管,我不喜欢他,不想让他来。”

    梁又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想,原来这个世界还有讨厌秦溆的人。

    她实在很羡慕宋黎。

    她又朝办公室望了一眼,刚刚还愠怒的女人此时眉毛还拢得很紧,但以一种缓慢的速度渐渐舒展,并且呈现出一种梁又宜一直很好奇的神色。

    她无法形容,文月总说那是恋爱的酸臭样。从青春懵懂时,她就在很多人脸上看到过这种模样,亲近的同学,交好的朋友,平淡的同事,路边上了年纪的爷爷奶奶,学校门口穿着白色校服遥遥相望的少年少女。

    但她从没有在李宏芳的脸上看到过这种表情。

    她最后看了一眼宋黎,收回目光走过寂静的校园。

    “妈。”

    回到家的梁又宜刚打开门就敏感地察觉到了异样,玄关处的鞋子随意地躺在地板上,落下的夕阳无法照亮空旷寂静的客厅,黑暗渐渐弥漫穿过茶几、沙发,抓住了梁又宜的脚腕。

    她摁开开关,淡黄的光晕瞬间照亮了一地狼藉。

    李宏芳冷着脸,脸上并无泪痕与悲伤。她俯身将地上的杂物一一放回原位,好像刚才家里只是来了一位调皮捣蛋的小孩。

    梁又宜心头缩紧,站在原地欲言又止,李宏芳却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今天回来的有点晚,是不是又帮同事改卷子了。”

    “嗯,是王老师,她急着接孩子。”

    梁又宜放好包包,与李宏芳一起收拾,多年经历,让她练就了现在这样可以迅速平静的反应。

    小的时候,她会哭。李宏芳总是骂她,让她不要掉眼泪。

    “是一个人带孩子的那个王老师吗?”

    “嗯。”

    “那是得多帮帮她,一个人带孩子很不容易。”

    收拾完客厅,李宏芳擦擦手开始准备做饭,梁又宜又听见她开始唠叨:“所以找老公一定得好好找,王老师那个前夫一看就不是踏实过日子的人。谈恋爱的时候,都是好好的,真结婚了毛病就全出来了。你还年轻,找对象不能只顾风花雪月。文月最近是不是又谈了个男朋友,那孩子平时挺稳重的,就是在感情的事上拎不清,我看这个也成不了……”

    油烟机老旧,李宏芳的话伴着隆隆的声音进入了梁又宜的脑海。

    她看着李宏芳面前的汤咕咕翻滚,升起的热气模糊了她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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