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出东山,时间轮转,夜没有想象的漫长,在一睁一闭间,迎来晨光熹微。

    阴沉沉的天,夹着雾气迷蒙,潮湿的有些让人喘不上气。

    饶阿菩身着蓝白色交领金梅服,侧背口袋,其中装着锦盒。她不施粉黛,不簪钗环,神清气正的出现在中北府。

    奉安街直通皇城,一路上她走的坦荡,淡然处之的与那些上早朝的官员打了个照面。

    说来也是奇怪,昨夜还是紧张的,可偏今早见了这些人,阿菩心里便开始愈来愈平静。

    她一手掐着个鼓槌,杏眸斜睨,与持笏板刚下马车的吕左目光相交集。

    吕左面色冷然,脚步一顿,在下首搀扶的马三忽地回头,面露凶光,如毒蛇般阴冷的眼神瞬间刺向饶阿菩,杀意尽显。

    饶阿菩不躲不避迎上他的目光,朱唇微微挑,冷哼了一声,纤细的腕子随即一扬,重落。

    咚!

    第一声浑厚低沉,不可撼动般的回荡于整个南禁门。

    有人顿足,回首凝望,只见女子落落寡合地站在鼓前,浑身萦绕着孤注一掷的决然。

    咚、咚、咚……

    一击比一击沉重,宛如心脏的脉动,与生死博弈,含着难以遏制的力量,气势无比,震耳欲聋。

    明堂上,九五之尊高坐,威严尽显。他半阖的眼皮缓缓掀起,目光幽深看向前殿。

    身旁大太监心思细,不动声色地差了个小太监前去南禁门打听,约过一盏茶的功夫,小太监归来,与他私语。

    听罢,大太监心中稍作端量,才开口道:“圣上,该上朝了。”

    皇帝乜眼看他,缓缓起身,由内侍整理衣容,这才步入前殿。

    一声尖锐的上朝,不经意与袭来的鼓声交错,接着众臣跪拜,静静等那一句众卿平身。

    今上一一扫视过地上行礼的臣子,复又看向殿外,沉声道:“何人击鼓。”

    无人敢应声,唯有刑部侍郎霍彧道:“击鼓人乃是疑犯魏明夷的夫人,饶氏。”

    饶氏。

    是那个北镇抚司头一位的女画师。

    今上嘴角噙着几分笑意,目光落在匍匐的丞相身上,忽而道:“这是有冤啊。”

    他手指轻微一抬,内侍心领意会,急匆匆从正殿走了出去,待人走远了,今上才不重不轻道:“众爱卿平身吧。”

    臣子浅论一些近日大事,便见着刚才走出去的内侍引着饶阿菩上了殿。

    古往今来,女子入外廷少之又少,挝登闻鼓于早朝时,引天子重视亲审者,更是寥寥无几。

    饶阿菩,乃大梁第一人。

    朝上臣子心思各异,结党营私者多去揣摩今上此举用意,在不动声色中重新选择阵营。

    不过这些小九九,饶阿菩是不知道的。她老实行礼,跪在地上,等着今上下一步发落。

    “你叫饶阿菩,朕没记错吧。”

    饶阿菩心里有些惊异,面上却没显露,乖巧应是。

    今上点头,道:“朕记得你,北镇抚司的画师。”

    不知想到什么,他忽然转头,看向身旁的大太监,指着阿菩道:“当初朕赐婚,这丫头是不是还和魏明夷在汴河闹上了一阵儿?”

    大太监瞥了阿菩一眼,笑道:“圣上记性好,确实有这么一码事,民间都编出几个话本子来了。”

    今上闻言挑眉,目光一凛,盯着饶阿菩,半试探半威慑问道:“朕可是乱点鸳鸯谱了。”

    呦,这怎么又难为上了。大太监心中为饶阿菩捏了把汗,心道,是或不是,反正答的不顺帝王心,怕是命都要搭里头了。

    饶阿菩垂眸,手指触在微凉的地面,轻声回应:“圣上圣明,自是知晓民妇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一介粗妇,休得放肆!圣上何等尊贵,何须揣摩你的用意。”某一臣子怒道。

    声音出现在饶阿菩身后,她不知道是谁,那人语态激昂,似有故意挑拨的意味。

    饶阿菩刚想出声回应,上方却是龙颜大悦,皇帝没在乎那人的话,只是笑声反问她:“所以你是来为你夫君伸冤的。”

    “回圣上,正是如此。”

    “你可知大梁有律,凡挝登闻鼓者,越级上诉者,男子先廷杖三十,女子须受拶刑。”今上道。

    阿菩深吸了一口气,答:“知道。”

    “那便去内廷受着,等熬过来了,朕听你说。”今上往龙椅上一靠,率人带走饶阿菩。

    所谓内廷,便是与前朝相连的殿宇,虽离得不算太远,但依旧有些距离。

    主刑的人,饶阿菩相熟,是当初那个替今上宣旨赐婚的大太监。

    是他,还好。

    毕竟圣上眼前儿的,总归不能受到吕左买通。这样想,饶阿菩冲他淡淡一笑,说了一声:“公公受累了。”

    他摇首,念着从前与魏明夷的情分,还是嘱托了句:“有些疼,娘子忍着些。”

    说完,两名内侍走过来,将拶子套进饶阿菩的手指上,然后在一人抓着一头的系麻绳,使劲一拉,用力收紧。

    十指连心,是钻进骨子里的疼,饶阿菩紧紧咬住下唇,眼泪不自控涌出,却始终不发一声。

    两名内侍虽已去势,但仍有男子之力,受刑一事,他们并未受到从轻处置的命令,于是也只是本分的施刑。

    不断的加力,收紧……不过须臾,饶阿菩手指皮肉尽破,眼见着肿胀发红。

    疼痛愈发难忍,饶阿菩不禁开始有小幅度的挣扎,她咬破唇,口中血腥味渐显,受不住地歪倒在地上。

    大太监避开眼,不忍看这一幕。

    额前密起细细的汗珠,饶阿菩发丝凌乱,本想深吸一口气,缓去指上疼痛,可没曾想那两人忽然再次加力,瞬间肿胀敏感的手指顶上一股火辣的,似要捏碎指骨的痛意。

    “啊——”

    她耐不住,失声哭叫。

    许是这种叫喊,分了内侍的心神,两人蓦地收力,让饶阿菩凭着脑中尚有一丝的理智,她的牙齿再次磕在那张快被咬烂了的下唇上,赌住即将宣之于口的呜咽。

    熬到后面,她神情已有些恍惚,待刑毕,饶阿菩无力地摔在地上,浑浑噩噩的用手肘挡着口袋,抬起眼看向大太监。

    大太监唤人扶起她,让她坐在椅子上稍稍休息,然后才道:“饶娘子,这伤毕竟是给人看的,不方便医治。你且稍在这儿等着,待今上下了朝,百官退了,你再陈情也来得及。”

    他有心提点,饶阿菩明了。

    朝上敌众我寡,言辞中稍有不慎,便会给吕左等人钻了空子,确不如私下里说保险安稳。

    见饶阿菩一点就透,大太监略有欣慰,视线下移落在她伤痕累累的手上,不由劝了一句:“回去要好些养着。”

    饶阿菩谢过他的关照,目送人走了后,才敢缓一口气。

    手指不受控的颤抖,可越动越疼,饶阿菩垂眼,瞧着跟红烧猪蹄一般的手,还是用嘴吹了吹。

    凉凉的,好受了一点点。

    这时忽闻内殿外有响动,饶阿菩以为是今上下了朝,连忙从椅子上起来,忍着手指的痛,用手背擦去脸上泪痕,整理好凌乱的发丝,毕恭毕敬地站在原地。

    不料,她没等来今上,反而等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李贵妃。

    贵妃衣裳华贵,风姿绰约,恰好的流云髻衬得她脖颈修长,宛如玉璧,她于侍女之前袅袅走来,立在阿菩面前,下巴轻扬,眼神睥睨。

    饶阿菩便是知道,吕左不会那么轻易让她状告成的。

    她不与贵妃有眼神交集,自甘落于下风,在侍女为难她前,率先跪拜,行大礼:“民妇见过娘娘。”

    李贵妃眼神略有嫌恶地掠过她的手指,而后不做言语,走向软椅前坐下。

    饶阿菩安静地跪在地上,跪到膝盖隐隐发疼时,上头贵妃才抿了口茶,徐徐开口道:“听闻饶娘子乃是北镇抚司第一位女画师,师从辛符羸,那么想必这在画人物肖像上,应是十分有造诣的吧。”

    “今日本宫闲得很,不如饶娘子便为本宫作上一幅画儿消磨消磨时间如何。”

    听罢,饶阿菩尝试轻轻动了下手指,瞬间每一处红肿血瘀的地方都像是被火燎过,再用小针一点点刺过的疼。

    这样的手,让她不知道是否还能在执起笔。

    迟迟没听见饶阿菩应声,李贵妃稍有不耐,将手中茶杯重重一摔,开始施压:“饶娘子不愿意?”

    上位者故意刁难,下位者别无他法。

    无奈之下,饶阿菩只能应道:“民妇愿意。”

    贵妃似乎就是在等着这句话,听后马上抬手轻轻一拍,霎时侍女内侍便在内殿里摆好画具。

    她摆好姿势,美眸轻转,落在阿菩身上的布袋:“来人,替饶娘子摘去无用之物。”

    饶阿菩一听,忍痛将布袋猛地捂在自己的怀里,道:“还准娘娘让民女带着此物。”

    李贵妃乜向她,估摸着距离下朝还有段时间,也便不急了,勾起红唇,懒洋洋抬手:“也罢,由她吧。”

    围绕在饶阿菩周身的侍女散去,她才用手腕撑着地面,借力爬起来。

    她走到画架前坐下,用自己肿而肥的手指捏起毛笔,第一次没抓住,啪得摔在地上,由着毛笔上沾起的墨色迸溅在她蓝白的裙角上。

    饶阿菩刚想俯身捡起,倏尔听见贵妃轻笑,她高高在上地走下来,微微弯身,贴在她耳边轻语。

    “将东西交出来,本宫便念在同是女子的情分上,不再难为于你,如何?”

    贵妃雍容起身,眉眼温柔地看向她。

    东西交了,哪里来的生路啊。饶阿菩自觉讽刺,眸色暗上几分,颇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意思。

    唇边血迹隐隐干涸,她抬眼,笑容疏淡:“回娘娘,不如何。”

    “啪。”

    耳光响彻内殿,饶阿菩头偏在一边,清丽的侧脸上,有被指甲划破的血痕。

    李贵妃怒道:“放肆。你胆敢顶撞本宫!来人,掌嘴。”

    语毕,几名侍女便冲出来左右制衡住饶阿菩,她挣不脱她们,反被狠狠抓住手上的伤处。

    胳膊被两名侍女扭到身后,迎面一侍女二话没说,逮住时机,上来便甩了阿菩两巴掌。

    十成十的力,脸发麻,甚至头都有些发昏。

    饶阿菩粗粗喘了一口气,咬牙坚持,她想,捱到今上下朝便好了,挺过去便好了……

    事实证明,她熬过来了。

    “母妃,你在做什么!”九皇子疾步走到内殿,看着满地狼藉,以及在众侍□□脚下蜷缩的饶阿菩。

    “父皇要下朝了,母妃还是快些离开吧。”

    “可是东西……”

    “我来。”他道。

    那乌泱泱的一群人走了,阿菩呼吸渐渐顺畅,她睁开眼,倔强地爬起来,半跪在地上,抱紧了怀中袋子,死死盯着眼前人:“我不会给你的。”

    听闻,九皇子半蹲下身,手搭在膝上,目光与她平视:“我也不需要。”

    他轻轻一笑,不紧不慢起身,捡起远处掉在地上的画笔,把玩着道:“局已死,谁也救不了魏明夷。”说罢,他毫不留情地丢去画笔,转身离开。

    死局?呵,人生没有绝对的死局。

    饶阿菩阖眸稍微坐在地上休息了会,才再次睁眼。听着不远处今上的銮驾声,她支起快要破碎的身体,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

    能不能救人,他说的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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