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年的孟冬,大雪纷飞,掩埋了一切。

    夜里雪下的更大了些,入目尽是一片刺眼的白,冷空气夹杂着飘雪扑面而来,宫里的灯笼红的喜庆,挂了满庭。

    “都快点,等下惹了太后不悦,当心你们的脑袋。”为首的小太监嘀咕着训诫。

    后面的小个子女侍们都把头埋的很低,恨不得埋到雪里去,一个个的小步伐快速挨着走,可还是免不了雪天路滑。

    “哎呦!”,一声就摔倒了一片,也顾不了疼,爬起来赶忙接着走。

    从永乐宫走到慈安殿的路比往常要长的多,许久,众人才闻到了些前面宫殿里飘来的阵阵香火气。

    秋思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抬了下眼皮打量起来,殿内主屋中烛火通明,香炉中飘出缕缕轻烟,香气萦绕,火盆烧的极旺,屋内暖洋洋的。

    金丝楠木卧塌上坐着两位贵人,一位衣着朴素但那身衣服细看过去质地却是极好,脖子上挂着一串浑圆瞧不出材质的佛珠,瞅着面相是心善慈悲的。

    这位老人捂着手绢哭诉,时而落泪时而小心拂面道:“哀家命苦的女儿,自出生就体弱,可怜这些年汤药补品吊着,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如何活下去啊?”

    对面那位贵人闻言不语,气氛颇有些沉默。

    “回太后,人带到了。”领头的小太监适时打破冷寂。

    众人纷纷进来恭敬行礼。

    “好孩子,都抬起头,给哀家看看。”太后笑着说。

    听着太后温和的语气,众人抬起脸。

    面前这四个女孩,分别是:春芳,花醉,秋思,碧月。

    女孩子们小脸稚嫩,容貌秀丽,年龄大抵都是十二三岁,年纪虽小可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规矩和礼仪都学的极好。

    远远看去,不知情者多会以为这是王公贵族府里还未出阁的大家闺秀。

    太后露出了些许满意的笑容道:“这些都是哀家层层选拔,自小就跟在华阳身边的人,知根知底的,皇帝以为如何?”

    那位贵人周身的气度不凡,不怒而自威。

    此刻那人气场徒然释放让人颇感压力,良久却又软和下来,叹了口气道:“母后这是何苦?那仁朝格是点明了要我们的华阳长公主,母后挑选的自然也非池中之物,可又如何能替华阳来以假乱真?”

    闻言,刚才还面容慈祥的老人突然暴怒,将桌上名贵的瓷器砸了个稀烂,眼中有威胁也有怒火,径直对上皇帝的目光道:“你别忘了,你如今能坐上这个位置靠的是谁?你也不止有一个兄弟!”

    “哀家能让你坐在这里,自然也能让你滚下去!”

    闻言,众人心头皆是一惊,早在刚才摔杯时就已经埋起来的头,此刻更是恨不得再埋到地里去。

    这是他们能听的?

    突然,秋思感觉自己下巴一阵剧痛,她被人硬生生的捏着下巴薅起来。

    “哀家看这个就不错,长相也跟宁阳有几分相似。”太后依旧笑着看她,眼里却流露出要将她扒皮拆骨般的阴狠。

    那表情和眼神的反差拧巴着,倒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感觉。

    周围人的目光此刻也因太后的一番话全都聚集在她身上,秋思感觉那些人的目光如炬,快能把她后背硬生生盯着戳出一个个血窟窿来。

    如果能在外表现出来的话,那此刻她肯定是瑟瑟发抖并且紧张的连发丝都竖立起来的模样。

    不管皇帝如何反应,太后身边的掌事嬷嬷直接动手把她拉扯着拽到更近的位置,近到只在太后的脚下,甚至只差一点,她就可以贴到太后的腿。

    “好孩子,长公主心善,待你们这些下人一向是极好的,你又是她的贴身女侍,自小与她一同长大,说来你如今的一切也都是长公主的恩典。”

    “看你这孩子机灵,哀家也喜欢的紧,不如从今以后哀家认你来做女儿,你的一切也都会按公主的规格来办,华阳有的你也有,至于你的家人,哀家也会帮你照看一二。”

    说到这里,太后又顿了顿语调一转,语气变的缓和下来道:“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有哀家这么一位母亲呢?”

    太后的表情又变的和蔼可亲了起来,仿佛与刚才发怒的样子判若两人,只是在提到家人时语气明显加重了一些。

    愿不愿意?

    呵呵,秋思面上不显,心中却苦笑不已。

    如今这世道,外忧内患,外面连年战败,百姓苦不堪言。

    她在宫内为奴,又哪有选择可言,只不过是高位者一边想让你为他献身,一边又想要自己品德高尚的好名声。

    他们嫌弃你的卑劣,不愿沾染半分,却要你自愿牺牲,用你的命来为她们的荣耀添星。

    为奴为婢的,性命终究捏在别人手上,毫无尊严的为他人支配左右,全无自己心意想法,也算不得人了。

    心下了然,她不甘心。

    可一想到远在楼兰流放的家人……

    恐怕自己面上敢表露出一丝的不愿,不仅是自己的命,连同他们的命都要为自己的作为而陪葬。

    最后,她仿佛神游般的联想到了那个一身华服高贵清洁的长公主,想到了她乌黑亮丽的长发,她那双与自己相似却暗含忧郁柔情的眼。

    在太后开口问的那一瞬间,她脑中不断闪过了许多念头,最终也只回道:“能被太后看中,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还未说完,记忆里那个高贵清雅的女子踏着风雪赤着脚跑来,华贵的衣袍随着寒风轻轻舞动,那一身白衣胜雪,比屋内烛火更亮。

    长公主眼角含笑,看起来永远是柔柔弱弱的模样,一头墨发如瀑沾染了些许雪花,她急忙行礼开口道: “我刚才席间许是多吃了些酒,头昏脑涨的,竟然一时睡过去了,醒来时才听闻母后寻我,母后与皇兄勿怪。”

    “皇兄可否留臣妹与母后单独说几句话?”

    太后看着赤着脚跑来地长公主,眼里满是心疼,有些愠怒地把脸别开来,沉默不语。

    看到华阳长公主本人,皇帝倒是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忙道也好,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云云,就赶紧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

    其余跪着的一干人等跟在后面也都陆续离开,秋思小心翼翼地从太后脚边爬开到一定距离,准备起身行礼离开。

    长公主此时刚好迎面而来,缓步走到秋思身旁,小声和她说了句什么,身上的寒气也跟着迎面冷的她一哆嗦。

    她看着长公主,来不及再多想些什么,行礼后便逃也似地快步离开了。

    出了门秋思才觉自己松了口气,明明室外的温度低的多,但她的身体却像一块完整的冰砖,从僵硬冰冷到快速回温。

    连带着呼吸都感觉轻松了不少。

    同行的女侍们也都松了口气,走远了好些才敢小声嘀咕起来。

    “吓死我了真是,我刚才都担心,我们会不会……被灭口。”碧月说着还悄悄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会的,长公主去了就不一样了,长公主心善,肯定会为我们求情的”

    “唉,我们长公主这么好,怎么偏偏被楼兰王看中……”

    “诶,你们知道那个传闻吗?传闻楼兰王…他…他……”花醉神情有些紧张,说到一半就结巴着卡顿住。

    “传闻什么?你快说呀!”

    除了秋思,其他几人都是一脸好奇地凑上来。

    “传闻那楼兰王前不久刚弑父上位,残暴不仁,嗜血杀戮成性,样貌丑陋,听说还……还吃人啊!”花醉憋着一口气说完,小脸已经惨白,嘴唇也直哆嗦,仿佛下一秒传闻中的人就会过来将她生吃活剥了。

    “嘘,可别再说下去了,这可是长公主的婚事,岂是我们能随意议论的,此事全凭圣上和太后定夺,宫内人多眼杂,小心隔墙有耳。”春芳及时地打断了她们要继续讨论下去的话,在宫里非议主子们的事,被有心人听去恐怕免不了割了舌头,一辈子不能说话。

    众人皆知现在不是谈论这些事情的时候,也都住了嘴,只有碧月俏皮的晃了晃胳膊,怼了怼正在发呆秋思道:“对了秋思,刚才长公主都跟你说了什么呀?”

    “啊,没,没说什么,我也没听清楚。”秋思勿然被打断发呆,吓了一跳,也有些结巴的回道。

    “哈哈,你是刚才吓傻了吗?”碧月笑她道。

    “没事了秋思,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好吗?”春芳拉过她的手轻轻揉了揉安慰她道。

    “大不了真选中了,我替你们去,反正我无父无母无牵无挂。”春芳笑着对大家说。

    春芳比她们都大一二岁,也是永乐宫侍女的领头,平时大家都以姐妹相称,她自然是她们几人的大姐姐。

    但这只是安慰她的话,秋思明白,恐怕不会好了。

    今天长公主十五岁及笄礼上,楼兰王点名要长公主去楼兰和亲。

    长公主自幼胎中不足,体弱多病,和亲路途遥远,长公主身子恐怕经不起折腾。

    太后是老来得女,恨不得把她放在心尖上宠着,自是不肯。

    但大燕长年苦寒,资源匮乏,战败的消息几番传回宫廷,为保大燕,皇帝允了。

    这才有了开头那出戏,不过纵然长公主出面求情,秋思她们不需要替嫁去楼兰,但也没什么区别。

    她与春芳他们自小都是侍奉长公主的贴身侍女,自然都要陪嫁楼兰。

    远赴敌国和亲,楼兰王的风评又一向可怖。

    她们去到陪嫁公主又和公主和亲楼兰,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在于,只会更惨罢。

    秋思自知前路未卜,心亦惶然。

    只是临行前秋思仍有一桩心事割舍不下。

    脑海中浮现出那人的身影,他是护国公的孙子,大将军沈回的儿子——沈时越。

    也是她的心上人。

    她父亲从前官至一品,被人构陷贪赃枉法,全家流放至岭西南岗,给楼兰人当奴隶。

    从前她家未出事时,就住在沈将军家隔壁那条街,彼时她父亲和沈家正准备撮合她与沈时越的亲事,却赶上家族突遭变故,这门亲事自然也就黄了。

    但她和沈时越,自小一起长大,说是青梅竹马也不过分。

    后来她入宫为奴,他进宫给太子当伴读。

    再相逢已是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沈时越很同情她的遭遇,也一直相信她父亲,算得上是她在宫中为数不多的知心人了,二人时常相约,晚上在树下共同赏月。

    沈时越念着圣贤文章,秋思就在旁边偷偷的听着记着,因为自古学堂无罗裙,她也只能通过这种方式学来一些知识。

    正值少女情窦初开的年纪的她,也在这些来往间,不知不觉依赖起了沈时越。

    秋思想着有些心意也许只有今夜可以表达,否则可能再无机会,更无勇气直言。

    而且自己托了他那么久的照顾,出于礼法道德上也应该跟他辞行告别,好好的道声谢。

    刚好,今夜不是她值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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