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开春,锦城烟柳画桥,风吹起泛古的竹帘,将屋内的酒香,传往四面八方,还未品尝,醉意便有了七八分。

    白家酿酒坊是除官坊之外整个东篱最大的酒坊,白家的酒类也是整个东篱之最,酒品亦是酒中最佳,古有天上人间曲,今存白酒世无双。

    阿幸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外面的人瞧见她这般急切却又兴奋的模样,都忍不住打趣她会见情郎,她本不予理会,但说的人多了,便停下脚步,双手叉腰道:

    “去去去,我要有情郎,掀了你家的瓦房,再造谣,小心我让小姐扣你们月钱。”

    白家雇佣他们做工,可不想因为一时嘴瓢影响财路,便一个个都闭了嘴,拿了醉鱼草在半人高的石臼里捣鼓。坊里,时不时有女子端着各类谷物与鲜果走出,放在竹架上晾晒,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阿幸端着弄好的醉鱼草,直直进去,一点都不担心手上竹编簸箕漏下来的粉末,会脏了今日的绿衫裙。她一进去,便看见白琴正在指导下人制作酒曲。

    白琴今日一身蜀锦云裳,衣袂翩翩轻曳着绣绘的海棠,鬓边垂下两绺黑发,肤如凝脂,面若桃红,外面罩着一件白色的干练衣衫,将屋内的粉末隔绝在外,袖子被襻膊起,两条藕莲臂不经意间就漏了出来。

    世道还是保守的,但阿幸见怪不怪,放下簸箕后,无奈道:

    “这来来往往这么多郎君,要是未来小姐夫婿看见了,肯定要醋死。”

    白琴放下手中的桑葚酒,无甚在意,因为前世她夫君从没来过酒坊,而且无条件支持她的一切,阿幸说的根本不存在,便幽幽开口:

    “交代你的事情做好了?”

    一听到正事,阿幸瞬间激动起来:

    “小姐简直神了,今日果真有人闹事,我把小姐的话带给掌事之后,那叫一个惊心动魄的场面呵,闹事之人的酒被摔后,瓶底真如小姐所说没刻白字,啧啧,就这样还想来讹诈,直接送官了。”

    白琴点了点头,就因为这点小事前世她的酒肆掌事之权被夺,亏她一直忍着小妾和庶子,当真瞎了眼。她也不指望官府能查到那人身上,否则前世自己也不会惨死。

    脱下白衫后,白琴便唤了阿幸回府,因为那里正有一场大戏等着她。

    马车是御赐之物,她的阿母死后她便承了来用,茶水点心香炉案几上摆放,足卧半人的软榻上铺着细绒白毯,内里一应俱全。

    阿幸执了香箸,在面前的红木座错金银螭纹夔身炉里侍弄,点了香,袅袅青烟自缝隙中浮起,不一会便晕散在空气中。

    白琴眼含微笑,侧躺在一旁,香有安神助眠的功效,不消一会,她便沉沉入睡。

    白府门口聚齐了一群衣着华锦的贵妇人,个个来者不善。正是白琴说的大戏。

    戏台子已搭好,但大戏还未开场。

    白琴掀了车帘瞧,眼神慵懒地扫过众贵妇,最后目光凝在一紫衣妇身上。阿幸无意瞧见门口仗势,车内人儿还未醒,恐惊扰白琴,便未出声。

    是白琴做了前世的噩梦自个儿醒来,阿幸心忧。

    “小姐,要不晚些再进府吧?”

    众贵妇见马车一直待在不远不近处,忍不住鄙夷。

    白琴轻蔑一笑,继母手笔下作,前世她不屑一顾,一心扑在家业上,沉湎商场,不与这小妾上位的目光短浅之人一般见识,然而她忘了小人是无底线的,她一日掌权他们便一日难安。

    一想到这继母与庶弟前世囚禁她,逼她签下自罪书给她端毒酒,白琴的目光便沉了沉。

    最终马车还是驶了过去,及下马车时,却发现轿凳被撤。

    白琴扫了一眼准备看笑话的众人,莞尔一笑,车夫心领神会,在众人疑惑的视线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跪在马车旁当轿蹬,阿幸搀扶着白琴踩着车夫的背,款款下了马车。

    众贵妇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在了面容上,见白琴已行至府门,个个眼里泛着不易察觉的寒光。

    “绿姨,今日是特意带着诸位夫人来接琴儿的吗?”

    白琴微微颔首,算是行礼了。

    众人看向被白琴称为‘绿姨’的紫衣贵妇,此刻她脸上红白交加,因为她是白家家主白政清的续弦,小妾上位,身份低微,被人当面脱出,难免尴尬。

    绿姨卢氏,众人知她得宠,尊她一句白夫人,因臭味相投,这些贵妇便走到了一起,平日里最喜背后嚼人舌根。

    前世在人前为显家族和睦,做派还算得体不会故意刁难使人难堪,虽谈不上亲切,可白琴也不会公然驳她面子。

    白琴是正夫人所生,名正言顺的白府嫡女,眼前这“白夫人”就算续弦成功,在白琴面前也得低人一等,因她阿母身份显赫,卢氏给她提鞋都不配。

    只见卢氏哂笑了一声:

    “琴儿阿,阿母也是情急,听说你管理的酒肆出了事这才在这等你。”

    白琴冷笑了一声,阿母?一个小妾续弦也敢自称她阿母?

    “绿姨说笑了,以后还是唤我大小姐吧,还有,我只有一个阿母,乃是洛京名门凌氏嫡女千金,圣上亲封的雪安县主,绿姨你一个小妾也敢自称我阿母,是谁给你的底气?”

    众人看向白琴的眼神变了又变,原先神气的模样怏了半数。

    瞧见贵妇门偃旗息鼓,卢氏眼底的狠辣一闪而过,最后她干笑两声:

    “这……这样也行,不过待会你阿爹回来了,可得好好认错,不然……”

    白琴眸光一瞥,眼神冰冷,竟吓得卢氏声音越来越小,她竟不知,白琴看着不大,眼神竟如此渗人。

    再如何,白琴也是那个曾带领家族荣登皇商的人,见过的世面比卢氏这个深闺宅院里只知道钩心斗角的浅妇吃的米还多。若是性子柔弱,早就在风云诡谲的洛京被蚕食得连渣都不剩。

    “为何认错?绿姨,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卢氏一愣。她派去的人绝对不可能失手的,而且,她早就打听到了白琴一早就去了酒坊,酒肆那边出事,她不可能赶得及去解决。

    “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酒肆经营不好人之常情,最重要的是挑个如意郎君嫁了。”

    众贵妇皆暗暗点头称是,偃下旗的气焰瞬间被这句话燃起,东篱不成文的规矩,未出阁的姑娘抛头露面,伤风化。

    白琴暗笑,一双修剪过的柳叶眉轻轻一挑,仰着头,饶有趣味:

    “哦?绿姨这是想插足我的婚事?”

    卢氏一个续弦,自是没有资格的,但她想白琴嫁离白家不是一天两天。

    “自是你阿爹的意思。”

    白琴死死盯着卢氏,前世阿爹逼着她签密约,怎么会让她嫁离白家呢?

    一贵妇见卢氏畏手畏脚,话语不痛不痒,便兀自出头:

    “女子未出阁,便该待字闺中,哪能整日抛头露面,活该叫人看了笑话去!”

    话音刚落,便响起一阵此起彼伏的讥笑声,这里面有半数人曾来白家提亲,皆被拒绝,娶白琴相当于与凌家搭上了线,谁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提亲不成便结怨,这些人也就这么些气度。

    白琴偏头,见是李夫人,便笑弯了眉眼。

    “李夫人,这是我白家家事,您有时间在此消磨,不妨多去前街转转,说不定,能和李家二姨太打个照面。”

    李夫人一听这话,脸色变了几变。

    李家主乃远近闻名的洁士,家中从未纳妾,众人不解,瞬间噤声,貌似未反应过来。

    一旁的孙夫人替李夫人出头,嗤笑:

    “李家主与李夫人伉俪情深,洁身自好远近闻名……”

    “确实远近闻名、远近闻名的道貌岸然伪君子,暗中流连烟柳巷说的就是李家主这样洁身自好的人。”白琴一字一句,面上挂着温柔笑意。

    “你,你,你……”孙夫人再也说不出半个字,她一向泼辣,在口舌之争上,还从未败落过,只见她不甘心,欲上前动手,却被白琴抢先一步。

    “与其在这与我争论不休,不如回去,想想令郎科考的事,到时候去与洛京诸位大人争论。”

    孙家郎君科考舞弊的消息昨日才从洛京传来,知道的人不多,白琴前世亦是阴差阳错下得知。

    孙夫人显然慌了,这一慌,便没有了往日的泼辣劲。

    卢氏见众人一个个落了下风,眼珠便转了几转。

    “女子在外抛头露面,本就不雅,孙夫人和李夫人也是为你好,才教导你,别不识好歹,落了她们面子,于你有甚好处?指不定哪里,你阿爹回心转意,将你许配给人家郎君也不一定呢。”

    众人随即反应过来,皆附和称是,不过是一群长舌妇,聚众为非作歹罢了,白琴从未当回事过。

    可上世,阿幸见众人这般来者不善,气不过,却被卢氏的婢子掌了一掴。

    今生,眼看那手就要落在阿幸脸上,白琴一把接过,不等众人反应,随即反手给了那婢子一巴掌。

    只把那婢子给打懵在原地。

    “绿姨平时就是这般教导下人吗?”

    卢氏见自己的人被打,看向白琴的眼色,都透露着陌生。

    她料着白琴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态度,上演今日这一出,却不成想,错搬了石头砸自己的脚。

    “大小姐这话什么意思?”

    明明被打的是她的丫鬟啊!因本就心虚,卢氏这句话便直接吞入腹中,未说出口。

    白琴冷冷盯着她,似已将她看穿。

    忽地一闪,卢氏倒地。白琴看着不远处一片黑色的衣角,心下了然。

    “啊!小姐!”

    阿幸一声惊呼,众贵妇错愕,只见白琴已经从台阶上摔到了台阶下。

    时间之短,令人措不及防。阿幸扑跪上去,慌乱无章。

    一阵威严的声音响起,众人皆向后望,见来人一袭黑色锦袍,束起的黑发中隐着白。他一出现,周围便都噤了声。

    “吵吵囔囔,成何体统?”

    白政清向来喜静,白家府门却热闹非凡。他的眉毛快拧成一股绳了。

    “你怎么了?”

    卢氏倒在的地方非常巧妙,白政清一眼就看到了显眼的她。

    “是大小姐推的,夫人不过是教导了她几句......”

    卢氏身边的丫鬟出头道,声音却越来越小,显然这套说辞预谋已久。

    众贵妇附和。

    白政清脸上已显怒色,一双眼睛泛着狡黠又精明的光,半眯起来。

    白琴看着周围冷冽的众人,不免一笑,随即抓着阿幸的手也紧了紧。

    “小姐,你别吓我阿~”阿幸说着说着忽地哽咽起来,白府外的台阶足足八丈高,就算不残情况也不容乐观。

    白琴冷了声,语气里不经意夹杂着些许委屈:

    “阿爹听我一言?”

    一直关注着卢氏这边的白政清,这时才注意到躺在台阶下的白琴,本伸出去扶卢氏的手,瞬间顿住。

    “绿姨没有站稳,我扶了她一把,未料......”

    白琴说着暗了眼眸,此刻的狼狈,无不在诉说着是卢氏把她从台阶上推下来的,况她刚刚那个角度,确像卢氏推的。

    阿幸瞬间明白过来,立马接话:

    “老爷要给小姐做主阿!小姐见夫人没有站稳,便想帮忙,谁知夫人非但不领情,还将小姐从台阶上推了下来。”

    白政清清冷的眼睛扫了一下在场的人,最后直直落在白琴的腿上。

    “还不将人扶起来?嫌不够丢人?”

    白琴敛了目光,前世亦是这般,阿爹在乎的只有白家没有她。

    “白家主,我家还有点事,就先回了。”

    众人深知白政清的脾气,不一会就都借口走了个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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