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十年。

    正值正月,年节的喜庆热闹氛围还未散去,家家户户屋檐下挂着红艳的灯笼。本已渐渐转暖的天气,可突然冬寒倒至,大雪突降,上京城空中撒着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

    正是该熟睡的时辰,明义侯府内却灯火通明,下人们行色匆匆,神色张皇。一个下人端着滚烫的水,急匆匆往主院走去,经过小道时,不慎踩到一处结冰脚步一滑,人一扑,滚烫的水连着盆一起跌落在地。

    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急忙起身想去捡盆,刚起身就暼见盆旁的那双软锻珍珠绣花鞋和那雪白的裙边。鞋面上坠着的珍珠是罕见的东海珍珠,府里能用的也只有一人。

    “大姑娘,都怪小的笨手笨脚,我这就去重新打一盆。”

    下人抵着头跪在地上,心里慌乱。

    “下去吧,让金管家派人来清清这院子里的冰。”

    搀扶着孟九安的莫言见人还跪着不动,拧了拧眉,喝了一声:“还不快去。”

    “是,小的这就去。”

    主院内,本该休假在家的太医院太医竟来了大半,其中不乏年事已高的资深老太医。整个上京城,能让太医院如此严阵以待的,除了皇家这明义侯府也算是头一家了。

    这明义侯府并不是什么根基深远的勋府世家,原来只是那偏远凉州小城的一商贾而已。十年前,先皇病重,太子未立,五王为争夺皇位掀起血雨腥风。最终,明丰帝争夺皇位,其中明义侯府功劳不少,填进全部身家不说,夫妇二人更是为明义帝和皇后双双丧命,留下一双年纪尚幼的儿女。

    明丰帝登基后就赐下明义侯府爵位,世袭罔替。那尚在襁褓中的稚子也就成了朝中年纪最小的侯爷。可惜他母亲怀他时,为了替同在孕中的皇后打掩护,换了衣裳,遭贼人所掳,救回来时早已奄奄一息,拼着最后一口气早产诞下孩子便咽了气。

    这早产的明义侯自幼就体弱多病,如今这一场突来的大雪,更是让他高热不退。上头的旨意一道接一道,太医来了一个又一个,众人协力,这年纪尚小的明义侯终于退了热。

    孟九安跨进大门,就闻到屋子里浓重的草药味,而太医们正围在桌边,讨论方子。看到她来,纷纷回头。

    “孟姑娘。”

    面对又一次将自己弟弟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太医,孟九安自是感激,鞠身行了个大礼。

    “此番谢过诸位大人,这两日辛苦了,九安心中感激不尽。”

    这可是见皇上都不用行礼的主,太医们哪敢受礼。

    “孟姑娘言重了,侯爷刚醒了,正想见您呢。”

    孟九安听到自己弟弟醒来,心中一喜,但面上不显,淡淡一笑,吩咐莫言。

    “莫言,替我送几位大人,大人们在府上这两日,想必家里人也挂心。我刚好让人备了节礼,本想亲自送到府上给府上的夫人小姐。可巧,几位大人回府,那我也偷个懒,大人们帮我顺带回府吧。”

    这正值年关,出门几日不回家,一般府上难免会有怨言,但是来这明义侯府,家中的夫人一百个愿意。明义侯府每次过节都不会忘了给他们这些官位不高的太医府上备节礼,而且这节礼都颇得各府心意。这一切,都是眼前这个才刚及笄的孟家女郎操持的。

    留下侍女莫言,孟九安掀开厚重的门帘往卧房走去。卧房内只点了两盏小灯,隐隐的光亮照在床榻上,床榻上的人转眼看来,一双眼眸发亮。

    “阿姐,你来啦。”

    孟九安拾步上前,走到床榻旁坐下,抬手探了探床榻上人的额间。她松了松气,还好,高热已经退了。

    心上的忧思褪去,随即而来的是恼怒。原本贴在额头的手掌收拢,只剩一根手指,戳了戳那还温热的额头。

    “平日里的稳重都去哪了,这么大雪的天气。还敢跑到院子里玩雪。不知道你身子底子如何吗?”

    孟乐山再稳重,到底还只是一个十岁的孩童,看一向疼爱自己的姐姐难得板了脸,他也有些慌神。

    “阿姐,我知道错了。我只是听陈嬷嬷说,爹娘还在的时候,每年这时候,都会带阿姐堆雪人。所以我也想给阿姐堆一个。”

    孟乐山越说越没底气,一双明亮的眼眸也渐渐黯淡。

    孟九安也一怔,没想到竟是这般缘由,她目光放柔,抚了抚孟乐山的头。

    “爹娘堆雪人的物件阿姐都还留着,等你好了,阿姐带你一起堆。雪人的红鼻子是阿爹拿木头削的,点了红漆,那脑子是阿娘亲手缝的,用了……”

    孟九安一字一句描述着堆雪人的物件,孟乐山难得听到他阿姐说自己爹娘的事,听得认真,可到底大病未愈,没多久就眼皮沉重,在自己阿姐轻柔的声音下沉沉睡去。

    孟九安看着熟睡的弟弟,试图从他的眉眼里看出一些阿爹阿娘的模样,阿爹阿娘走的时候,她也才六岁而已。本就年幼,十年过去,她早就记忆模糊,记不清阿爹阿娘的模样。可比起刚出生就没有爹娘的弟弟,最起码她见过阿爹阿娘,被他们捧在手心里疼爱过。

    将房里的灯又灭了一盏,孟九安才出门,太医们都已经走了,只有莫言候在门外,看到她出门就迎了上来。

    “回房吧,把陈嬷嬷叫来。”

    孟乐山高热不退昏睡了多久,孟九安就跟着熬了多久,把脸上的妆卸去后,眼底的青紫在白皙的脸上分外明显。

    换上一身柔软的寝衣,孟九安靠在软榻上翻着账册,明义侯府家大业大,宫里更是时不时赏下赏赐,偌大的家产每日需她过目的账目也不少。

    陈嬷嬷来得很快,且笑容满面来的。见到孟九安也不曾行礼,而是自顾自说道:

    “姑娘,侯爷醒来,这可真是谢天谢地,菩萨保佑。这两日老奴日日在佛前祈福,就盼着侯爷可以早日醒来。侯爷既醒来了,明日老奴便和曾家太太去国清寺烧香还愿。”

    陈嬷嬷自顾自说着,却没看到榻上的人眉眼越来越凛冽。说了许久,见孟九安都没有回应她,陈嬷嬷抬眼一瞧,却见孟九安正挑着眉看她,神情淡漠,没有一丝喜悦之情,她顿时心里一咯噔,跪下身去。

    “姑娘,可是老奴做错了什么?”

    孟九安看着俯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人,还知道怕,看来是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父母早亡,身旁都是贪图她家家产的亲眷,彼时才六岁的她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弟弟不知所措。新皇初登基,事务繁忙,还顾不上他们这一对无父无母的孤儿。是爹娘留下的一众忠仆护着他们直到宫里来了人。

    陈嬷嬷是带大了她阿娘的人,放下了凉州的家人随他们一起到了上京城,情分与一般仆人不同,孟九安自知陈嬷嬷年事已高,本意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老,也从来不拿那些主仆规矩束缚陈嬷嬷,可终了,还是她做错了。

    彼此相护的忠仆情谊在明义侯府水涨船高的地位中慢慢消散,原本一个低位低微的乡野仆人,如今走在上京城中都有人主动巴结。这人也就逐渐失去了本心。

    孟九安敛眉:“这几日乐山病了,嬷嬷也辛苦了。乐山身体不好,年岁又已经大了。我打算把乐山院里的丫鬟嬷嬷都换了,多放着小子多些阳气。此番叫嬷嬷来,是想问问嬷嬷,是想回乡与家人团聚,还是去寺庙里替乐山诵经祈福。”

    陈嬷嬷倏然抬头,摇头:“姑娘,这不可啊。我自幼照顾侯爷,没了我,他不习惯的。”

    孟九安翻着账册没有再说话,一旁的莫言上前。

    “陈嬷嬷,你也真是托大,侯爷可是在宫里长大五岁才出宫的,要真说,那也是宫里的沈嬷嬷照顾大的。小姐也是为了你好,年纪大了,和家里人团聚颐养天年多好。你不整日念叨想念家人吗?这给了你大好的机会又怎么不要了呢。”

    陈嬷嬷面如死灰,瘫软在地,孟九安一向说一不二,既然说出口就不会再收回去了,而且孟九安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无助的小女郎了。

    “老奴回乡。”

    孟九安本也不想送走她,借着明义侯府的名义钻营些小营小利也就罢了。但她实在不该在她阿弟身上动什么心眼。

    “姑娘,这陈嬷嬷也真是不知自己是何身份了,竟然还约着曾家太太去上香,这曾家太太也真不知轻重,虽然这曾家落魄了,但也不至于自降身段来讨好一个嬷嬷。小姐可是把她当成一个正经长辈的,瞧她做的什么事?左右不就是想靠着小姐的关系在京中给曾公子找个好夫人,但小姐自己都还没有着落呢,哪有空……唔……”

    莫言心直口快,心里想什么便说什么,言多必失,话一出口,就自觉自己说错了。急忙捂着嘴,看自家主子的反应。

    孟九安把账册一合:“备水,我要洗漱。”

    洗漱完,上床,睁眼看着床帐,孟九安毫无睡意。

    她年前刚及笄,十六岁了。京中的小娘子这年纪不是已经定亲就是已经在备婚了。而她,家里没有长辈操持也没有人催促。

    宫里的皇后娘娘倒是记挂着,几次想让她相看人家,也有人上门提过亲,但她都以家中幼弟尚且年幼拒绝了。

    主动来提亲的那些人,无非就是看中明义侯府对明义帝和皇后的那份恩情,想借着她攀附皇家罢了。

    可如今及笄礼已过,宫里的明丰帝和皇后不会再让她推诿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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