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大胆狂徒，安敢不跪？”又是一声大喝。
许是他们闹得动静太大，还夹杂着哀嚎让不明所以的人群恐慌甚至报了官。
丛温柔目光迟钝地偏转，视线尽头一顶青黑官轿停在不远处，官差随侍整齐俨然。轿前一名官差正一手扶刀怒视过来，显然就是方才喊话之人。
丛温柔愣愣思索。
跪下？谁？
李昶玄吗？跪谁？
哪个不要命了？
江阳县令李涯丛温柔前世也曾见过两面。
彼时她刚成亲还被困在行宫别院学规矩，吃不好睡不好，短短一月便格外消瘦。某日外面送来一篮糕饼，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小食却难得新鲜，她正思乡一口气吃了半篮撑得睡不着，只好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后来遇见赴宴晚归的李昶玄，才知道正是当时的江阳县令听闻治下出身的皇子妃厌食，想法子找了全县的巧手妇人一起做饼，主打一个原汁原味。
她当时听完感动不已，只道这李涯心善，连声谢了几句，夸他是百姓的父母官。
当时李昶玄是什么反应来着？哦，他当时看了看自己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倒是没说什么。
官轿内传来两声轻咳，一旁官差走上前将轿帘掀开，露出一半身影。下巴削长，身形细瘦，端看侧脸半身只觉风骨潇潇，颇有文气。
李昶玄低头看向怀里人，眉目间依旧怔忡却少了些绝望，看上去终于有了些许活气。
眉心渐渐蹙起沟壑——暴露身份便会引来宫里来人，继续瞒下去便躲不过这一遭。
铮棱一声脆响，长刀蓦地出鞘半寸，刀光雪亮刃边锋利：“还不跪下？！”
官差又一声大喝，惊雷般炸破耳边。
李昶玄轻手轻脚将怀中人靠在墙边，一撩袍袖略微侧身露出半侧膝盖，竟是果真要跪。丛温柔一直看着他动作，此时面上已全是惊诧，偏头就要张口。
“草民宁浮白，叩见大人。”
清润中带着嘶哑的嗓音蓦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宁浮白恭敬俯身，皓白儒服背后脚印赫然入目：“草民有案报官，求大人明断！”
“哦？”轿内人似乎颇有兴趣，
“你且道来。”
不同于成年男子浑厚声线，李涯声音偏细，沉声说话时有种阴柔质感。
“草民要状告温良村乔氏兄妹，当街恐吓，意图行凶！”
！！！
被打断动作的两人同时瞥了眼那伏低的身影。丛温柔是震惊于宁浮白的胆气——当街恐吓不重，可意图行凶却是重罪，轻则罚没，重则下狱。宁浮白这是铁了心要给乔家一个教训。
李昶玄的目光则复杂得多，短短一眼杂揉了惊讶审视还有两分无意带出的敌意。
“唔唔……唔唔唔……”仿佛应景一般，不远处捆成一团的人形物适时发出几声呼救。
李涯探出头看了眼捆作一团兄妹俩，眉心抽动，指着那寒光凛凛的官差：“你去，给他们松绑，当街如此，成何体统！！！”
官差领命而去，片刻便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大人哎……”
李涯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抬起头来。”
宁浮白依言，额上还带着尘土，一双眼却熠熠生辉。
李涯掀开轿帘露出全貌，果真如丛温柔所想般容长消瘦，却意外颧骨高悬，满脸沟壑。一双吊梢眼，藏在层叠沟壑中分不清到底是睁是闭。
“宁浮白……本官记得你是本县最年轻的县学生吧，早前似乎还曾拜过名师？似是个告老的前京官员？”
“……回大人，先师文氏曾在京数载，官居三品，不过早已致仕。”
“哦，原来是文老太师的弟子，那就难怪了。”轿中传来几声叹息，似是忆起故人，感怀不已。
本应是让人轻松的口吻，却听得在场三人不自觉地皱紧了眉。
宁浮白跪在地上一时摸不透李涯心思，不敢贸然开口，便俯身又叩了个头道：“大人明鉴，草民宁浮白状告温良村乔氏兄妹，当街恐吓，意图……”
“大胆刁民，当着本官面也敢搬弄是非，凭空诬告，果真目无王法其心当诛！”
原本柔和的声调骤然拔高，一声厉喝撑得本就细瘦的嗓音干哑尖利，如同石缝中花纹暗淡的蛇丝丝吐着信子。
“大人呜呜呜……你要为草民做主！”乔知叶的声音随风传来，呜呜咽咽好不凄切。
“枉你苦读多年，却是知法犯法。你道乔氏兄妹意图行凶，却为何本官只看见他二人被绑作一团，尔等却依旧毫发无伤还能在此饶舌？！”
“那是因为……”
“住口！你身为罪臣门生，不思痛改前非，依旧搬弄口舌，本官看你是敲诈惯了，今日必要给你一个教训！”
“左右”
“在！”
“犯人宁氏，当街妄语，诬告他人，罪行确凿。特判十杖责，去衣受刑，不得留情。”
李昶玄终于想起了眼前这儒生究竟是谁。前世弘治帝疑似中风，他刚入主东宫，前去侍疾。问及父皇身边的人病因，只说是被些陈年旧事气到并未说其他。回到东宫便看见丛温柔立在殿门外等他，彼时他们已有半月未见。
他彻夜未眠神思困顿，她神色惊慌眼角飞红。
她问他如果太子要救人是不是什么人都能救下？他当时只觉好笑，只当她是为哪个不走运的奴才求情，敷衍地大包大揽叫她有事只管告诉小厮，自有人去安排。
她当时差点喜极而泣，扶着他进殿，更衣沐浴侍奉周全。他乐得享受，转眼就睡了过去。后来一日书房议事时，心腹向他汇报诸事，特意跪下请罪，问明缘由，似乎是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死犯秋后被斩。
他御下向来恩威并施，乐得拿着根本不认识的人命顺水推舟施予恩情。依稀记得当日那犯人便姓宁。
再后来，她身边的侍女便来传信，说太子妃大病一场，再见面已是隆冬。巴掌大的脸围在狐裘中似乎要被整个埋在里面，清减不已。
回忆如同故纸堆稍加翻动便溅起数团阴霾，李昶玄低头正对上丛温柔满含希冀的目光，同当年殿门外一般无二。
他心里莫名就生出不悦，仿佛一口气干完两碗青醋，酸得心口直蹦：“别看我，区区十板，伤不及性命。”
他是真觉得无所谓，从前随驾出征，军中军杖也不是没有受过，相比之下普通县衙里的迎风板更像是私塾中教训学生的戒尺。
只是他选择性忽视了宁浮白只是一介书生的事实。
丛温柔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震得怔愣，回过神就疯了般疯狂挣扎。李昶玄怕她惊动李涯惹火烧身，双手环住她双肩，将人牢牢按在怀里。
两人正无声较着劲，一抬头突然对上一双冷眼旁观的眸子。视线相错的刹那，那目光的主人便迅速调转了视线，随即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
半人高的竹板一头扁平，一边握在两个官差手中，一步步向前逼近。
大邺重学，崇尚儒家。普通人家尚且注意仪表何况举子，如此公然受刑无异于将人踩在地上作弄。一旦受刑，便是要永远被人指指点点，便是日后入仕也免不了被人拿来反复提及，百害而无利。
宁浮白已经直起了身子，这一年他为老师四处奔走时早已受过不少磋磨，只消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乔李二人的关系。一个是富而不贵的商贾地主，一个是贵而不富的地方官，两相交好几乎是无需思索。
只仍旧苦了他们这些真正受辱的百姓。
官制长靴踩在地上溅起尘烟，眼前恍惚响起老师临终前的喃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笑昔年初见，老师嘱咐门生最多的原是——
既善其身，兼济天下。
……
“住手！”
“人不是他伤的！”丛温柔终于意识到李昶玄铁了心不愿插手，一口咬在李昶玄虎口处，
“住手？”悠闲的语调还带着两分调笑。
“不是他伤的，难不成是你？”轿下女子鬓发散乱难掩国色天香，李涯一双小眼冷冷望过来，丛温柔瞬间有种被蛇缠上的粘腻感，浑身不适。
“不是……”
“那你就是存心干扰公务喽？”潮湿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
“不是我伤的，但是……是……”
“是他！”
素手纤纤，玉指微凉发着颤却仍坚定地指向一旁的李昶玄。
早在她张口的瞬间便知道再没有较劲的必要，李昶玄的手松了力道，正盘算着是否要将述威唤来平此事端，就见自己怀中那抹纤细背影站起身，迎着满队官差将自己供于人前。
少年眼中瞬间被情绪塞满，从远处看少年半坐在地上，仰头看向侧身指认自己的少女满脸不可置信。只有从丛温柔的角度看过去才能看到，男人眼中翻滚的根本不是脆弱，只有滔天覆地的怒火。她更不敢回头了。
“哦？”李涯今日似乎出奇清闲，没有什么比鸳鸯反目更有意思了。他满脸兴味盎然：“方才你们不还同生共死似地吗？那依你之见本官应该一视同仁，也赏你那小情郎一次杖刑？”
“……”
“准了！来人，那边的小郎君，上刑！”
“…………”
丛温柔一时语塞，她方才只想着转移视线去救人，根本没想过供出李昶玄后后者会作何反应。
小心回头看了看地上的人，依旧是怒意滔天，吓得她赶紧背过身。
丛温柔不理解李昶玄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身份不用，非陪自己在这儿受这份罪。可看眼下，即便是马上便要被打板子那人竟都没有丝毫欲要亮明的意思。
眼看着四名行刑官差越来越近，竹板磨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声音。
丛温柔使劲抿住嘴唇，转身冲那人使眼色，谁知向来多智近妖的男人似是根本看不懂自己的示意，眼中怒火尚炽，拧着眉满脸倔强盯着自己，活像在看个女版陈世美。
眼看那官差已行至身侧，向李昶玄伸出手去，丛温柔大急，冲着人群处大喊出声：“殿下在这里！！！”
刹那间，犹如寒水烹油，周遭人群顿时乱作一团。皇帝春狩人尽皆知可平民百姓却生世难见一回，便是偶幸得遇也需垂眸跪迎，不敢冒犯贵人。而今乍闻龙子凤孙驾临，还是在这等人潮涌动的地方，全无禁军压路，人人都想要争先目睹下天家子女的风姿。
只有一群神色严峻的商贩簇新布衣，举止刚毅，在听到女子声音后目光几转，随即神色复杂地逆着人群大步走向地上的少年。
若目光真有实质，丛温柔现在怕是一块好皮都找不出了。
若说之前种种还可以勉强骗自己是她偶尔发作的情绪，那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骗自己。
丛温柔，为了旁人，出卖他！
平地一阵寒风吹得人汗毛倒竖，丛温柔背过身不敢回头。
李昶玄动了真怒，她知道。
但她也委实不愿同他再纠缠下去了，不如就借此机会桥归桥路归路，彼此一别两宽不再相见。
那些侍卫是三皇子的人，她去买饼时偶然的见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最初这些人人数众多，只是混迹在人群中盯着他们，后来似乎是另来了两三队其余的人马便分出一部分前去拦截，但数来数去新来的也都是宫里的人，对李昶玄当不会有威胁。
若她不出声，那些人大概会一直将李昶玄困在温良村，想尽办法拖慢他回宫的步伐。可她等不了了，宁浮白也等不了……
脚步声逐渐变得整齐，从她身边越过走向那少年，乔装下的兵戈随着动作撞出铿锵的声音。
身后布料摩挲，
少顷，响起少年熟悉威严的声音：“给我砸！”
许是他们闹得动静太大，还夹杂着哀嚎让不明所以的人群恐慌甚至报了官。
丛温柔目光迟钝地偏转，视线尽头一顶青黑官轿停在不远处，官差随侍整齐俨然。轿前一名官差正一手扶刀怒视过来，显然就是方才喊话之人。
丛温柔愣愣思索。
跪下？谁？
李昶玄吗？跪谁？
哪个不要命了？
江阳县令李涯丛温柔前世也曾见过两面。
彼时她刚成亲还被困在行宫别院学规矩，吃不好睡不好，短短一月便格外消瘦。某日外面送来一篮糕饼，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民间小食却难得新鲜，她正思乡一口气吃了半篮撑得睡不着，只好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后来遇见赴宴晚归的李昶玄，才知道正是当时的江阳县令听闻治下出身的皇子妃厌食，想法子找了全县的巧手妇人一起做饼，主打一个原汁原味。
她当时听完感动不已，只道这李涯心善，连声谢了几句，夸他是百姓的父母官。
当时李昶玄是什么反应来着？哦，他当时看了看自己笑得一脸意味深长倒是没说什么。
官轿内传来两声轻咳，一旁官差走上前将轿帘掀开，露出一半身影。下巴削长，身形细瘦，端看侧脸半身只觉风骨潇潇，颇有文气。
李昶玄低头看向怀里人，眉目间依旧怔忡却少了些绝望，看上去终于有了些许活气。
眉心渐渐蹙起沟壑——暴露身份便会引来宫里来人，继续瞒下去便躲不过这一遭。
铮棱一声脆响，长刀蓦地出鞘半寸，刀光雪亮刃边锋利：“还不跪下？！”
官差又一声大喝，惊雷般炸破耳边。
李昶玄轻手轻脚将怀中人靠在墙边，一撩袍袖略微侧身露出半侧膝盖，竟是果真要跪。丛温柔一直看着他动作，此时面上已全是惊诧，偏头就要张口。
“草民宁浮白，叩见大人。”
清润中带着嘶哑的嗓音蓦地响起吸引了所有人注意。
宁浮白恭敬俯身，皓白儒服背后脚印赫然入目：“草民有案报官，求大人明断！”
“哦？”轿内人似乎颇有兴趣，
“你且道来。”
不同于成年男子浑厚声线，李涯声音偏细，沉声说话时有种阴柔质感。
“草民要状告温良村乔氏兄妹，当街恐吓，意图行凶！”
！！！
被打断动作的两人同时瞥了眼那伏低的身影。丛温柔是震惊于宁浮白的胆气——当街恐吓不重，可意图行凶却是重罪，轻则罚没，重则下狱。宁浮白这是铁了心要给乔家一个教训。
李昶玄的目光则复杂得多，短短一眼杂揉了惊讶审视还有两分无意带出的敌意。
“唔唔……唔唔唔……”仿佛应景一般，不远处捆成一团的人形物适时发出几声呼救。
李涯探出头看了眼捆作一团兄妹俩，眉心抽动，指着那寒光凛凛的官差：“你去，给他们松绑，当街如此，成何体统！！！”
官差领命而去，片刻便传来杀猪般的嚎叫：“大人哎……”
李涯的声音带着笑意响起：“抬起头来。”
宁浮白依言，额上还带着尘土，一双眼却熠熠生辉。
李涯掀开轿帘露出全貌，果真如丛温柔所想般容长消瘦，却意外颧骨高悬，满脸沟壑。一双吊梢眼，藏在层叠沟壑中分不清到底是睁是闭。
“宁浮白……本官记得你是本县最年轻的县学生吧，早前似乎还曾拜过名师？似是个告老的前京官员？”
“……回大人，先师文氏曾在京数载，官居三品，不过早已致仕。”
“哦，原来是文老太师的弟子，那就难怪了。”轿中传来几声叹息，似是忆起故人，感怀不已。
本应是让人轻松的口吻，却听得在场三人不自觉地皱紧了眉。
宁浮白跪在地上一时摸不透李涯心思，不敢贸然开口，便俯身又叩了个头道：“大人明鉴，草民宁浮白状告温良村乔氏兄妹，当街恐吓，意图……”
“大胆刁民，当着本官面也敢搬弄是非，凭空诬告，果真目无王法其心当诛！”
原本柔和的声调骤然拔高，一声厉喝撑得本就细瘦的嗓音干哑尖利，如同石缝中花纹暗淡的蛇丝丝吐着信子。
“大人呜呜呜……你要为草民做主！”乔知叶的声音随风传来，呜呜咽咽好不凄切。
“枉你苦读多年，却是知法犯法。你道乔氏兄妹意图行凶，却为何本官只看见他二人被绑作一团，尔等却依旧毫发无伤还能在此饶舌？！”
“那是因为……”
“住口！你身为罪臣门生，不思痛改前非，依旧搬弄口舌，本官看你是敲诈惯了，今日必要给你一个教训！”
“左右”
“在！”
“犯人宁氏，当街妄语，诬告他人，罪行确凿。特判十杖责，去衣受刑，不得留情。”
李昶玄终于想起了眼前这儒生究竟是谁。前世弘治帝疑似中风，他刚入主东宫，前去侍疾。问及父皇身边的人病因，只说是被些陈年旧事气到并未说其他。回到东宫便看见丛温柔立在殿门外等他，彼时他们已有半月未见。
他彻夜未眠神思困顿，她神色惊慌眼角飞红。
她问他如果太子要救人是不是什么人都能救下？他当时只觉好笑，只当她是为哪个不走运的奴才求情，敷衍地大包大揽叫她有事只管告诉小厮，自有人去安排。
她当时差点喜极而泣，扶着他进殿，更衣沐浴侍奉周全。他乐得享受，转眼就睡了过去。后来一日书房议事时，心腹向他汇报诸事，特意跪下请罪，问明缘由，似乎是因为某个微不足道的死犯秋后被斩。
他御下向来恩威并施，乐得拿着根本不认识的人命顺水推舟施予恩情。依稀记得当日那犯人便姓宁。
再后来，她身边的侍女便来传信，说太子妃大病一场，再见面已是隆冬。巴掌大的脸围在狐裘中似乎要被整个埋在里面，清减不已。
回忆如同故纸堆稍加翻动便溅起数团阴霾，李昶玄低头正对上丛温柔满含希冀的目光，同当年殿门外一般无二。
他心里莫名就生出不悦，仿佛一口气干完两碗青醋，酸得心口直蹦：“别看我，区区十板，伤不及性命。”
他是真觉得无所谓，从前随驾出征，军中军杖也不是没有受过，相比之下普通县衙里的迎风板更像是私塾中教训学生的戒尺。
只是他选择性忽视了宁浮白只是一介书生的事实。
丛温柔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震得怔愣，回过神就疯了般疯狂挣扎。李昶玄怕她惊动李涯惹火烧身，双手环住她双肩，将人牢牢按在怀里。
两人正无声较着劲，一抬头突然对上一双冷眼旁观的眸子。视线相错的刹那，那目光的主人便迅速调转了视线，随即消失在围观的人群中。
半人高的竹板一头扁平，一边握在两个官差手中，一步步向前逼近。
大邺重学，崇尚儒家。普通人家尚且注意仪表何况举子，如此公然受刑无异于将人踩在地上作弄。一旦受刑，便是要永远被人指指点点，便是日后入仕也免不了被人拿来反复提及，百害而无利。
宁浮白已经直起了身子，这一年他为老师四处奔走时早已受过不少磋磨，只消稍加思索便明白了乔李二人的关系。一个是富而不贵的商贾地主，一个是贵而不富的地方官，两相交好几乎是无需思索。
只仍旧苦了他们这些真正受辱的百姓。
官制长靴踩在地上溅起尘烟，眼前恍惚响起老师临终前的喃喃：“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笑昔年初见，老师嘱咐门生最多的原是——
既善其身，兼济天下。
……
“住手！”
“人不是他伤的！”丛温柔终于意识到李昶玄铁了心不愿插手，一口咬在李昶玄虎口处，
“住手？”悠闲的语调还带着两分调笑。
“不是他伤的，难不成是你？”轿下女子鬓发散乱难掩国色天香，李涯一双小眼冷冷望过来，丛温柔瞬间有种被蛇缠上的粘腻感，浑身不适。
“不是……”
“那你就是存心干扰公务喽？”潮湿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威胁。
“不是我伤的，但是……是……”
“是他！”
素手纤纤，玉指微凉发着颤却仍坚定地指向一旁的李昶玄。
早在她张口的瞬间便知道再没有较劲的必要，李昶玄的手松了力道，正盘算着是否要将述威唤来平此事端，就见自己怀中那抹纤细背影站起身，迎着满队官差将自己供于人前。
少年眼中瞬间被情绪塞满，从远处看少年半坐在地上，仰头看向侧身指认自己的少女满脸不可置信。只有从丛温柔的角度看过去才能看到，男人眼中翻滚的根本不是脆弱，只有滔天覆地的怒火。她更不敢回头了。
“哦？”李涯今日似乎出奇清闲，没有什么比鸳鸯反目更有意思了。他满脸兴味盎然：“方才你们不还同生共死似地吗？那依你之见本官应该一视同仁，也赏你那小情郎一次杖刑？”
“……”
“准了！来人，那边的小郎君，上刑！”
“…………”
丛温柔一时语塞，她方才只想着转移视线去救人，根本没想过供出李昶玄后后者会作何反应。
小心回头看了看地上的人，依旧是怒意滔天，吓得她赶紧背过身。
丛温柔不理解李昶玄为什么放着好好的身份不用，非陪自己在这儿受这份罪。可看眼下，即便是马上便要被打板子那人竟都没有丝毫欲要亮明的意思。
眼看着四名行刑官差越来越近，竹板磨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声音。
丛温柔使劲抿住嘴唇，转身冲那人使眼色，谁知向来多智近妖的男人似是根本看不懂自己的示意，眼中怒火尚炽，拧着眉满脸倔强盯着自己，活像在看个女版陈世美。
眼看那官差已行至身侧，向李昶玄伸出手去，丛温柔大急，冲着人群处大喊出声：“殿下在这里！！！”
刹那间，犹如寒水烹油，周遭人群顿时乱作一团。皇帝春狩人尽皆知可平民百姓却生世难见一回，便是偶幸得遇也需垂眸跪迎，不敢冒犯贵人。而今乍闻龙子凤孙驾临，还是在这等人潮涌动的地方，全无禁军压路，人人都想要争先目睹下天家子女的风姿。
只有一群神色严峻的商贩簇新布衣，举止刚毅，在听到女子声音后目光几转，随即神色复杂地逆着人群大步走向地上的少年。
若目光真有实质，丛温柔现在怕是一块好皮都找不出了。
若说之前种种还可以勉强骗自己是她偶尔发作的情绪，那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再骗自己。
丛温柔，为了旁人，出卖他！
平地一阵寒风吹得人汗毛倒竖，丛温柔背过身不敢回头。
李昶玄动了真怒，她知道。
但她也委实不愿同他再纠缠下去了，不如就借此机会桥归桥路归路，彼此一别两宽不再相见。
那些侍卫是三皇子的人，她去买饼时偶然的见却一眼就认了出来。最初这些人人数众多，只是混迹在人群中盯着他们，后来似乎是另来了两三队其余的人马便分出一部分前去拦截，但数来数去新来的也都是宫里的人，对李昶玄当不会有威胁。
若她不出声，那些人大概会一直将李昶玄困在温良村，想尽办法拖慢他回宫的步伐。可她等不了了，宁浮白也等不了……
脚步声逐渐变得整齐，从她身边越过走向那少年，乔装下的兵戈随着动作撞出铿锵的声音。
身后布料摩挲，
少顷，响起少年熟悉威严的声音：“给我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