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主仆共计三十六口,府内门窗俨然没有破拆迹象,门房也无打斗痕迹。尸身三十六具同户薄相称,皆呈焦炭状,现已安置于义庄,择日超度。”

    弘治帝身子好了不少,如今已不用长卧榻上,随身御侍高祥忠在榻上放桌,将御座移来简易布置了下,设了个临时会朝的议所。三皇子李昶茂并三两个蓝衣官员坐在下首正欠身朝弘治帝回话。

    两指拈起一颗葡萄择去青皮:

    “如此说来凶手应是那林府府内之人?”

    “儿臣亲自去过凶地,仵作笔录上也记载死者口鼻处残有黑灰,可佐证受害者皆毙于大火。”

    “据四邻口述,林府家主因赤贫乍富,作息依旧与庄户人家相同,生活简朴,从不留客宴饮。林家大门日落便落锁,直至第二日天明。因此儿臣斗胆推测,这凶手既是夜间行事,必然熟悉林家习惯,并且能在落锁后仍留在府内,应是府中之人。”

    “可现今府中众人都已化为焦土,凶手应是冲动行事后自己也没能逃脱,一并死在了火中,因此此案应属无头公案。纵然找出凶手,但凶手业已伏法无人可判。儿臣奏请父皇将此案转交公廨,由本府通判出具公文,交由百姓参详。”

    江阳县这两天热闹得紧,先有皇子现身,再有官轿被拆,最后还冒出个灭门大案。李昶茂那天派去找人的一队人马跟着李昶玄,压着丛温柔与宁浮白从人群中走出来时日头都快落完了。皇子回宫正赶上灭门凶案,于是这案子便就顺理成章地被带回了驻地,直上天听。甚至因兹事体大,回到营帐的速度比李昶玄一行人还快。

    弘治帝剥下最后一块青皮,将果肉送进嘴里:“卿等以为如何?”下首坐着的三个大理寺官员连忙拱手——

    从五品寺正:“三殿下英睿非凡,夤夜理案且条理清晰,臣等敬服不已。”

    从四品少卿:“若单就现场遗迹看可用讯息近乎于无,然三殿下另辟蹊径,力主仵作查验焦枯的尸骨,并结合四邻口述推出案情真相。臣入大理寺多年见此手段依旧惊艳非常,三殿下实乃天纵英才。

    葡萄入口,许是放久后浑不似前日甘美:“荀卿何意?”

    大理寺卿荀有本眉目俨然,斟酌开口:“臣以为三殿下之推论虽略显简洁,但结合已有讯息乃最接近真相无疑。臣断案多年似此般存心害人又报应己身的公案也见过许多。只是此番林氏案件恰巧赶遇四殿下回宫之时,因而观之者众,官府务必拟挂公文方可平息。适才三殿下所言字字慎重,可见经过深思熟虑,依之可行。臣私以为然。”

    荀有本出身清贵、门阀世家,姻亲盘根错节,本人执掌大理寺多年也颇有手腕,向来爱惜羽毛,极少如此利落地表明态度。

    李昶茂立在一侧看似面如平湖,实则心若擂鼓。弘治帝治国有道,天下承平日久,连上天都格外恩赐,自其登基旱涝蝗灾竟一件不曾有过,即便是偶尔出现零星疫病也是小范围作乱,从未有举国不安之事。

    上有贤君,下有能臣按理应是好事,可却也恰恰坍缩了朝内官员流动的空隙。尤其似李昶茂这些入朝的成年皇子,平日若想从三省六部手里抠出些政绩,其难度不亚于虎口夺食,甚是艰难。

    然而,父皇毕竟上了年纪……

    弘治帝突然摆手,一旁的高祥忠立刻上前,双手捧做碗状恰巧接住几粒落下的葡萄籽:“难得老三于刑名事务能得卿等交口称赞。”

    “高祥忠。”

    “奴才在。”

    “三皇子李昶茂即日起暂调大理寺,兼任寺内左督评事,协助荀卿调查林府一案。”

    高祥忠熟练领旨,略略思索片刻觑着皇帝脸色开口:“陛下,户部也快到例行综算的时候,三殿下怕是要宵衣旰食为国效力了。”

    弘治帝爽朗一笑:“那就叫卢逾自己顶顶嘛,难得朕有个刑科奇才的儿子,叫他少来蹦跶。”

    卢逾者,时任户部尚书。

    高祥忠再次恭谨应是,主仆俩一唱一和便将个正七品的借调差事变成了李昶茂的主职,甚至连个推辞的话口都没留人给。

    李昶茂侍立在侧脸上一片僵硬假笑,似褒实贬,无比清晰也感受着尴尬以自己为中心四散蔓延。他此刻无比希望殿内另有人开口将弘治帝注意力从自己身上引开,甚至破天荒后悔起了先前被自己提示回避的渝贵妃。

    “四皇子到!”

    帐外传来内侍尖脆的唱驾声。

    帐帘打起,李昶玄大步走进帐来。李昶茂从未对这个四弟的出现感到如此舒心,连带着满帐先前被弘治帝龙威无言鞭笞的众人一同望向那把笔直挺拔的背影。

    “儿臣叩请父皇圣安。”

    撩袍屈膝叩首,李昶玄一身粗布短打在帐内袅袅熏香中格外突兀。

    弘治帝眯了眯眼,神色清淡不辨喜怒,亦无人叫起。

    “敢问父皇可是同荀大人商讨林氏一案?”

    殿内落针可闻,几位大臣更恨不得就此地遁,偏引发沉默的李昶玄本人仿佛对周遭死寂浑然不觉。

    “呵,”弘治帝终于开口,

    “你倒是耳聪目明。”

    “实在是诸位大理寺大人声名显隆,儿臣早有耳闻。”李昶玄抱拳浅浅解释一句便话锋急转:

    “父皇容禀,儿臣在乡下修养期间曾遭歹人暗杀,仰赖父皇庇佑侥幸逃脱却发现那刺客同涉案的林家关系匪浅。”

    殿内再次一片寂静,只是这次明显多了凝重的意味。

    “如何确认便是为你而去?”

    “儿臣亲自逼问得出。”

    “如何确定同此案有关?”

    “几名刺客内衫纹样别致,儿臣着人探查确认此乃林家当家人独创之家纹。”

    “四弟果然厉害,如此蛛丝马迹竟辟出了新径,如此看来竟是比为兄还要适合……”

    兄弟俩难得一见的谦让尚未说完便被一声脆响打断。

    ‘嘭’!

    !!!

    上好的官窑贡盏刹那间碎成一地瓷片:“狂妄放肆!”

    苍龙怒嗥,满帐戚寂。

    一场春狩,先有天子坠马,后有皇子遭人追杀。简直视天家如无物,肆意妄为。

    “高祥忠!”八面玲珑的内侍总管屈身伏跪在冰凉的毡垫上。

    “即日起龙骑营兵分三路,除主营防务,其余二支交由定王、恒王分别调遣,十日内结案惩凶。各级官员全力配合,不得有误。先手结案者,朕重重有赏。”

    并非联手、苛刻时限、亲卫听遣、金口玉言。弘治帝此番实乃君心果决。

    突然被委以重任的两位皇子纷纷拱手:“儿臣遵旨。”

    大邺皇子总角封王,弘治帝因幼时遭遇,膝下四位皇子皆及至束发方才封王。又因他素来随性,平日相称也不甚用封号,只以排行呼论,也算是天家父子里难得一抹温情。

    然而今日盛怒之下,以王号下旨,可见已非家事,实乃政命。更隐隐透出欲令二子相争之势,虽为言明,但算是彻底一直暗潮涌动的东宫之争拉到了明处。帐中一众人等顿时心思各异,五味杂陈。

    长袖善舞如荀有本者已然开始思索自己接下来的举动、站位。

    李昶茂也没想到不过一桩简单凶案竟引得父皇龙颜大怒甚至不惜以东宫为饵,连派两名皇子誓破此案。

    一直心心念念的太子之位就这样被皇帝水灵灵地给了出来,而自己甚至于先机处已然错失一手。李昶茂脸色无比难看。

    也不知这场似假还真的火气到底是弘治帝精心为他二人设下的一场制衡角逐还是

    这番弘治帝已经在高祥忠地服侍下坐回榻上,调整心绪,重新冷静下来,将榻下众人神色尽收眼底。

    众人领旨后纷纷起身,独李昶玄一人仍跪在榻下。

    弘治帝眼角微眯,一双温润圆眼老狐狸般射出令人捉摸不透的精光。

    “此番,吾儿辛苦了。”

    李昶玄身形未动,然多年未有过的面对父皇时独有的负压自膝盖起误生却迅速地直逼心脏。

    方才还龙威赫赫叫人不敢逼视的帝王倚在榻上,姿态闲适,一脸慈爱,浑不似片刻前模样。

    若丛温柔此刻在帐内定然一眼便可明了前世康明帝李昶玄那恶劣性格到底随了谁。

    这幅君心难测的模样活脱脱二十年后的李昶玄。

    而此刻,文治武功不输彼此的两代帝王,正一坐一跪同全天下所有最普通的父子一般,上演着千年不衰的经典戏码。

    一声令下,龙骑营兵士手执廷杖大步迈进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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