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妏妏行事谨慎,姿态谦卑,倒也招人喜欢。

    但下班被主管主动载了顺风车一程,直至下车,心脏还在胸膛深处乱跳。

    只朱妏妏素来不将真实想法表露脸上。

    明面上仍旧不卑不亢地笑着和电梯偶遇的主管招呼。绝不谄媚,或借此拉近关系套近乎。

    也不过分疏离,每天照常工作。不想着走歪门邪道,去换来主管一次外出携带的机会。

    细数她短短二十多年的机遇并不少。忽而每每有这等看似能扭转现状的机会降临,她都能以平常心,从容对待。

    刘娉语听闻此事给了中肯的建议:“我能肯定你们主管喜欢性格温柔体贴的人,不爱风头频出,而且听闻她酷爱艺术,看重情趣陶冶。这次三天的度假办公,你一定要抓住机会展现自己的人格魅力。”

    朱妏妏笑着答了一句:“我们公司都以业绩为先,谁能力好谁能被青睐提拔。”

    刘娉语知她还保留学生气的稚嫩。

    不似自己走南闯北,已练成无坚不摧的老油条。

    刘娉语在那头笑道:“除非你们主管不是人,没有七情六欲。”

    整理三天的行囊。满心期待出发的前一天,朱妏妏发觉有群人每日跟踪自己。

    她先还觉对方不像穷凶极恶,想对自己使坏的人。便按下心头的疑惑为免打草惊蛇。

    几日冷静旁观下来,朱妏妏觉察出这群人是蒋鹤贤叫来跟踪的。

    朱妏妏既知道这件事,心下便有羞恼丛生。

    无论如何她想不到,蒋鹤贤连这卑鄙手段也能使得出。

    她手机里有个许久未曾联系的旧号码。

    依旧不想主动拨过去。

    没几日她也就先不理这事,只专心如何跟着主管不露怯。

    与对方公司接洽的度假村,坐落在一处偏远小城的山中,依山傍水空气清新。住宿的酒店民居前,有一整片供赏玩的大喷泉。

    楼下楼顶,又设蓄满干净的水的游泳池,若干不一。

    除朱妏妏与几位同部门的同事外,还有另外一部门一位年长些的女同事,一并跟随。她们第一天好生接待了千里迢迢从国外赶至的合作团队。

    直到夜里腰酸背痛也不敢声张。

    朱妏妏拿了母亲给的膏药,小心贴在女同事的背上,并嘱咐:“徐姐,明天再有激流冲浪这种活动就我上场吧,您好好休息。”

    徐姐深感她的贴心,点头应允。

    待到第二日,却都只是喝咖啡闲聊的日常活动。除她们这两家知名企业的人租了半栋酒店外,另有几家公司也派人在此谈商。

    朱妏妏不大会喝酒,或者说她根本喝不了。

    只能看着外面那些公司的销售代表狠命拼酒。

    不时感叹,幸而她们的合作方,对酒桌礼仪并无兴趣。

    主管沐浴已毕,穿着松软的白色浴袍,和她们站在温泉池外的竹林边。

    她手里端着杯子,遥望灯火辉煌的酒厅:“蒋氏这次还真拼势,要拿下这个早被他们觊觎已久的合作项目。”

    朱妏妏听到“蒋氏”二词已然有些后知后觉。

    再听到她们谈论,这次蒋氏派出了个手还吊着绷带的年轻男人。

    朱妏妏顿觉嗓中的冰凉液体被喉头的温度,包裹得滚烫炙热。

    当主管她们踏着悠闲的步子,返回房间各自休息去了。

    朱妏妏还在温热舒适的温泉池中多留了些时候。

    她逐渐从混沌的感觉里剥丝抽茧地找出自己的理智。擦了擦身脸的汗,揣着衣物,一路踏出石子铺就的小径。

    不成想,那头男池里也正走出个边擦头发,边出来的浴袍男人。

    额上的绷带早已解了,露出愈合后粉嫩的淡红表皮。此刻他头发因被池水热气蒸着氤氲着细小水汽,看着蓬松柔软。

    但他神色自若,仿佛毫不关心额上的疼痛而自顾自泡澡了起来。

    透着朦胧的水晕,能瞧见他面色不如往日的苍白。

    而是白皙里,透着几抹若有似无的蒸汽之意。眼睛里隔着层雾气般,朝她望了望。

    朱妏妏在看到蒋鹤贤之时,将目光挪转到外边的夜色上。

    但仍见着他修长光滑的四肢,从遮挡的衣物里露出。还是那么矫健有力,精瘦中显露出成熟男人的韵味。

    朱妏妏目不转睛地意图走进女换衣间,外面的蒋鹤贤冷不丁哑声喊停:“你衣服掉了。”

    等朱妏妏转头,眼前出现了他拿着她一件贴身胸衣的手掌。

    蒋鹤贤知她不动声色,她的唇却慢慢咬紧了。他直接调转话题:“隔着上次,我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见面了。”

    朱妏妏无言以对了片刻,忽而不想再回避这些天的烦闷,骤然抬头与他平静的双眼对望:“你可以不要再派人跟踪我了么?”

    蒋鹤贤眉头轻蹙一瞬,便了解过来她所言的跟踪是为何意。

    被误解后,他也没想继续蒙受这不白之冤,径直说:“我从来没有要派人跟踪你的意思。如果我想了解你的私人生活,我会直接来问你。比如现在,你这几天睡得好么,有没有喝酒,你的酒精过敏应该还没好吧?”

    朱妏妏被他反将了一军,变成被动的答话者。

    一时半会,只能听见他们二人低沉而缓慢的呼吸声。

    她屏息凝神想着如何应答,终究轻轻而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眼眸清澈回道:“多谢你的关心,凡事你都能这么直截了当地说明白就好了。”

    蒋鹤贤的脸上难得划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意。

    只是刚出现,又被她接下来的言语打得消散如烟。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你都别再让那群男的跟着我了。”朱妏妏字字句句着重强调,“我不喜欢。”

    蒋鹤贤平日习惯性插兜,这时没见浴袍有袋子只得放弃。敛神瞧着她,问:“即便有人会伤害你,也不想让保镖看守么。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朱妏妏倒是笑了一下,短暂的稍纵即逝后,立马微微皱着眉。

    她的声音也已放轻:“你怎么还能用这么理所当然的淡然语气指责我。难道不是你,我才会被牵扯其中么?就因为我是你前女友,我就得承担被你拖下水的风险么。”

    蒋鹤贤仍旧是那副眼眉看着她。但似乎不是错觉,感到他高大的身体重心,不如先前那么稳了。

    他垂落在身体两侧的手有了些微的晃动,却向她点头致意:“你继续说。”

    朱妏妏没有为了言语的胜利,而说更难听的话。

    她低头,蒋鹤贤顺着她的视线不自觉往下看,于是看着她拖鞋上洁白微红的两只脚尖。

    “你要不要问问我,以前和你谈恋爱,现在的我后不后悔。”

    朱妏妏的声音,轻得像是随时能被风给吹散了。

    四周的虫鸣啾啾声,映着流水温泉的哗哗声,格外的寂静飘渺。她以为蒋鹤贤不会再说话了。

    哪知朱妏妏刚拾着文胸往换衣间里面走,蒋鹤贤道了句:“那你以前后悔么?”

    朱妏妏咬着牙关没吭声。

    蒋鹤贤在她背后像钻研一个至死方休的研究题般,追问:“那你现在后悔么,朱妏妏。”

    他还是了解她,不到逼得紧了的关头说不出狠话的个性。

    半天朱妏妏都没有回声,只一味往里走。

    刚到门口听得后头扑通一声。那声音虽然很轻,但她很快就回头了。

    蒋鹤贤原本挂在肘弯上的外套掉落在了地面,而他那只右手掌显然不受控制,正不可控制地颤抖痉挛。

    朱妏妏半怔然,半犹疑地走了两步,“你怎么了,蒋鹤贤。”

    蒋鹤贤费劲想抬起右手腕,无果,眼皮上渗出了薄薄的细汗却还想忍耐,摇头轻叹:“这手是废了。”

    朱妏妏这回没再迟疑,大步迈到他身旁,捡起他那外套才觉出自己衣服还没换。

    顾及不了这许多,朱妏妏握着他那不断发颤的手:“你什么意思,说清楚点。”

    蒋鹤贤说:“你先送我回房间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朱妏妏看着他从眉心坠落的汗珠,拒绝的话语卡在喉咙里说不出。蒋鹤贤另一只手也还挂了彩动弹不得,不忘吩咐她:“等下你把我外套披上,过前台的时候挨着我,别让她们看见你的脸。”

    朱妏妏一声不吭,依言将他扶到他的单人套房。

    开了壁灯,屋里登时流泻出昏黄的柔光。她不敢多想那些年,她和蒋鹤贤在酒店的荒唐和情爱。

    只拘谨而严肃地将他随身准备的止痛药给他拿来,喂着水让他喝进肚里。

    蒋鹤贤时常难以描述他眼中的朱妏妏。

    但他知道她很好。比如多年前自己还刚退敏就来照顾他的细致耐心。

    比如被他一言一行或跳脚或脸红的局促,比如此刻,她在灯光晕染下低眉为他看保质期的恬静神色。

    她这些年成长了许多,兴趣爱好也有诸多蜕变。

    曾经向他喋喋抱怨高跟太疼的女孩,如今却将鞋柜塞满高跟鞋,并穿得乐不可支。

    劳律说他这几年过得很不好。

    除去他太生人勿近的气质外,的确和大学那会有了细微的变化。

    也许有人曾想劝他,但被他的疏离劝退。不敢靠近指手画脚。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个边界感太重,不许他人干涉生活的男人。

    明明记忆深处,有个女孩总是拧着眉毛有些埋怨他不够上进,不肯努力,不愿珍惜手中的一切而白白荒废。

    因为只有她敢。

    蒋鹤贤每每想到这点就不觉微笑起来。

    他确实不喜欢,也用行动和眼神无声地让试图干预他生活的所有人,敬而远之。

    但唯独有一个女孩,他将她深深地纳进了那条线之内。

    张初云说他现在的恨意,有时候表现得太明显。

    通常呈现在他对朱妏妏周边的事太关心,而口头却不诚实的虚伪上。

    蒋鹤贤略显疲倦,将思绪从往事中抽身,听得耳边朱妏妏擦着他的手问了句:“你明知喝酒不好,对伤口有害,为什么还酗得那么深?”

    朱妏妏的睫毛在灯光晕染下闪动着,挥舞出一片细密的黑色帘子。她头微微偏过来,显得下巴尖尖。

    蒋鹤贤微一停顿:“其实这两天的酒量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也不过平日那种量罢了。”

    朱妏妏点头不再多话。

    她的神色,让人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那般,平淡如初。

    蒋鹤贤将药物外面的保质期觑了一眼,把头往后仰了一仰:“一开始我没想要挖得那么深。很偶然的一天,在清吧驻唱的朋友告诉我某酒吧一位在赌场打杂的人,知道我父母的车祸案。”

    朱妏妏确实不止一次,从他口里听到过蒋爷爷对那起车祸不甘心的话。

    却不知蒋鹤贤深查了之后,才发现后头竟牵扯着一桩大案。

    当年蒋父蒋母从外地探亲回来,正准备带蒋鹤贤回市里的一家饭店,吃点夜宵。

    他们自驾长途,断断续续已达九个小时。

    车祸一经发生便被判定为疲劳驾驶而匆匆结案。

    水落石出后才知道,和他们的车子相撞的,不仅仅是个身家清白的货车司机,还是无意间被卷入涉黑分子计谋杀害的对象。

    而蒋鹤贤一家人,就恰恰也被他们牵连其间的无辜受害者。

    蒋鹤贤提起这些在派出所说烂了的言语,仍是态度寻常。

    他不由想到报道刚揭露的那会子,菜市场几个人将他视作了如何如何的英雄,一通宣扬。

    若非蒋鹤贤知道朱母时常在那地买菜盘旋,他断不会出那风头。

    这事他永远只会嚼烂在肚子里,不让任何人知道。

    此时他看了朱妏妏一眼。服用镇痛药后药效还没上来,他的手腕依旧僵痛不能抬起。

    蒋鹤贤只说:“当时车祸就留下了后遗症,但还没现在那么厉害。我爷爷常盼着我学医,但我不能说,我这手绝不能像他期望的成为一名精湛的外科医生。”

    朱妏妏心猛一跳,不期然间嘴巴竟已干了。

    她慌忙低头整理发丝,来掩饰脸上神情:“那你后来的手怎么回事。我记得你以前……还好好的。”

    蒋鹤贤把眼转回来:“也就是在鱼龙混杂的地方,一不小心会被人加重了伤势。其余也没什么,平日喝酒喝多了也没这么疼,今天它纯属是自己犯病了。”

    朱妏妏忽然笑了一声,蒋鹤贤看见她的笑色却很僵硬。

    她低头将桌子上的残片处理了,低声说:“我就知道你,什么都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不大在意。”

    如若平日真好端端的,何必随身携带着刚买的镇痛药物呢。

    但他仍是喝酒,抽烟,烟酒不忌的样。难怪他看起来比以往更加消瘦。

    朱妏妏没有拆穿他的口是心非,在转身进洗手间时,却拿凉水狠命地往脸上洒了几通。

    她知道自己在想些残忍的画面。

    可听完蒋鹤贤轻飘飘的那席话,再难将它们从脑海里挥去。

    往深处了想,蒋鹤贤的手腕被人拿重物随意碾压,这不就是他口中所谓的“伤势加重么”。

    难怪他总是戴着手表遮掩。

    那些密密麻麻的伤口,连时光的流逝也没办法消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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