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董事长的秘书是在蒋爷爷葬礼上第一次见着蒋鹤贤这少年。

    当时约摸二十岁左右,被冠着各大教授专家头衔的成功人士团团包围在中央问东问西。

    要求这要求那,无非是要他在爷爷死后也好好孝顺,不能辜负爷爷这么多年的栽培和相依为命。

    温秘书觉得蒋鹤贤这人最奇就奇在他的性格。

    即便送蒋鹤贤到家了,还把车停在他家楼下,一个劲地抽烟。

    烟雾缭绕里,想起蒋鹤贤葬礼上没有落一滴泪。结果过几天再去,却看见他一个人滚在沙发上疼痛难捱的模样。

    起先秘书误以为,他是车祸后遗症来袭。后来他翻阅了许多心理书,也认为那天他的表现离不开躯干性的应激状态。

    心想这小孩失去了唯一仰仗的爷爷,难免痛苦。温秘书还经常捎着董事长吩咐的礼物,上访他家。

    蒋鹤贤那段时间对所有人都彬彬有礼笑,微笑以对。哪怕是面对蒋爷爷也包裹着一层强撑的笑容。

    独独那笑一眼就让人觉得不诚,不过是不达眼底的皮肉扯动。只因这人长相清俊气度雍华,加上谈吐文雅,不惹人厌烦罢了。

    秘书和其他在场的所有来宾都能理解这少年的苦楚,所以经过他之时,纷纷投以宽慰的目光。

    这种怜悯时常不被蒋鹤贤收入眼底。

    秘书经常将探报来的军情告知蒋董事长:“他不太喜欢被人用同情的目光看着。”

    董事长冷哼一声:“他是我弟弟带大的,与人交往肯定知进退识大体。但是不代表他们都不傲了,天生有一股子凛气在身上,看不惯我们这种功利野蛮人。”

    秘书当时陪笑着应和几声,心下却觉得蒋鹤贤也不尽然是蒋董事长口里所说之人。

    又过几天,他上门拜访。

    保姆来开了门却神色闪烁,一问之下,才知道蒋鹤贤把自己关房门整整一天了。

    秘书十分惊奇,这么个滴水不漏交际圆滑的男孩也有这般内向的性子。

    保姆一时嘴快不慎说漏嘴:“之前蒋教授的病一直不好,情绪也趋低落,反反复复。鹤贤干脆请辞了学校实验室的成员身份,专心在他爷爷床前照顾,那时也有这么一天他把自己反闷在房间里,一整天不知道做什么,一点声响都无,可急死我了。”

    秘书意识到话中的不对劲,那一个“也”字挑起他对于蒋爷爷病状后期患上抑郁症的猜测。

    他那时并没对这事置气一二,见保姆反应过来她言多必失,温秘书还好脾气地安慰她:“蒋教授去世了,他一个做孙子的肯定很难过,也挺正常。你有钥匙吗,我想进去瞧瞧。”

    保姆为难地摇头说:“鹤贤不喜欢别人不经同意出入他房间,我也进不了。你过会吧,等饭点了再敲门,多半会理睬。他是个好性子的,就是有时候冷了些,这种时候千万不能去冒犯他。”

    秘书心中叨咕,看不出来蒋鹤贤还挺闷,而之后保姆的话也得到验证。

    蒋鹤贤收拾完自己的情绪,果真以平常自若的姿态,来迎接他这位明晃晃显示着被蒋董事长派来的说客。

    保姆去买菜做饭,家里只剩他们二人在客厅聊天。

    问了两三句蒋教授生前的事。秘书表明来意:“他是海内外闻名遐迩的胸肺专家,对我们的医疗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所以拍纪录片必不能少,想从你这再多拿点资料。”

    蒋鹤贤听完,直起身带着他去蒋爷爷的书房转了一圈。

    秘书还不满意,扭头看着抱臂靠在门板上的蒋鹤贤问:“有没有更生活化点的照片,比如你们一家子生活的日常。”

    蒋鹤贤回得没有隐瞒,抬眼道:“我父母很早就去世了,我姑妈也常年不在家。如果想要一大家子的照片,那只停留在十多年前了。”

    秘书沉吟着点头:“那也不错。我能看看么?”

    蒋鹤贤虽然明确地表示他对蒋大伯的反感。但涉及蒋爷爷的身后事,他很清楚不能意气用事。

    问清制作团队便无异声,站起来走去自己的房间,抽出了一大沓相册。

    相页哗啦啦地翻过,响起一声声刺耳的振动。

    秘书就是在这个闲暇时间,看见他摆在床头,一个很隐秘又很公开的位置上,那张双人男女合照一眼就觉得亲密无间。

    其中的女孩子漂亮白净。

    尤其是女孩子的一头秀发被风吹得乱飞。都撩在了蒋鹤贤的脸上。蒋鹤贤仍是眉眼弯弯,嘴唇微翘的笑模样。

    秘书在心里想,这是挺登对的一对小情侣。

    随即又扫见旁边书桌上没写完的乱七八糟的纸张。

    他不觉一愣。

    那些凌乱而潦草的每一张书信上,都先写着朱妏妏三个字。

    而后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不是被蒋鹤贤揉皱在一边,就是全中止到一半就成为废稿。

    那些字挺拔潇洒。一钩一尾都显示他是个知识世家出身的孩子,功底甚高。

    于是与那满篇的烦心和揉乱,更加成为一种鲜明对比。从那些毫无章法的纸张堆叠的痕迹,难以将它和眼前这个笔挺体面的男人联系到一块。

    秘书捺下心底的纳罕,拿着资料在客厅又坐了片刻。

    见蒋鹤贤唇色黯淡面容苍白,看他神气不佳就想先行告辞。

    也不等保姆还没买菜回家,温秘书就上个厕所打算离开。

    谁知他中午大约吃坏肚子,在洗手间带待了不少时间。满面通红地往厕所喷洒不少除臭剂,蹑手蹑脚出门,却看见蒋鹤贤半躺在乐沙发上。

    他背对着自己,很少扭头露出那种忍耐痛苦的表情。看他捂着胸口的样子似是很难受。

    秘书不知发生什么事了想走近。

    快接近的时候一激灵,赶紧又停住脚,他想了想还是开口轻声说:“我先离开了,你有事给我打电话吧。”

    蒋鹤贤仍未回头,但没有忘记低声答复:“好。”

    这是秘书第一次见他失态而又失礼。

    在蒋鹤贤人生的二十年间,恐怕还是第一次不顾客人的离去而长久躺在沙发上深处。

    秘书是个心思敏感的人精。

    后来一寻思,没在葬礼上见过那张照片上所谓的朱妏妏,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再后来有关于朱妏妏的所有信息,除了查到她学历优越,性格温和,人缘颇佳,等等这些光鲜亮丽的赞美之词。

    就只有从张初云那,听说来的一丁半点有关她的负面评价。

    张初云是位来头不大,但交友甚广的旅行社老板。

    温秘书奉令暗中观察蒋鹤贤的这些年,阴差阳错和张初云搭上了关系。

    蒋鹤贤明知他俩有所联系,却也并不干涉。三人至今还没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

    保持在如此奇妙的平衡社交之下,张初云把他眼里的朱妏妏,描述成一个唯利是图,冷心冷情的坏女人。

    张初云比温秘书显然了解得更多。

    作为朋友的身份,他虽然很多次明面上打趣蒋鹤贤,私底下却看不起那素未谋面的朱妏妏:“我有个朋友和她妈妈刚好是同学嘛,总说这朱妏妏有多优秀,十足的别人家孩子。我就奇怪了,再优秀有什么用,人品不好,还不是一场空。”

    秘书抓到重点根本不会放过,坐在旅行社招待大厅的沙发上笑出声:“你怎么还有年龄那么大的朋友?”

    “我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秘书摊手:“请继续。怎么个人品不好的法子?”

    张初云从手机里调出他前几年,在国外交流会上远远一瞥过的朱妏妏。

    这照片还是他事后在官网上保存下来的。

    张初云用手指点着她的脸说:“长得很无害乖巧吧,其实野心可大了。蒋鹤贤这种无业游民她一点都看不上的。完完全全靠家世评判一个人。当初看蒋鹤贤成绩优异,又是名校,就和他在一起了。人家爷爷一死她觉得没背景了,直接一脚踢开。”

    秘书皱皱眉,感觉他个人偏见大了些:“都是你自己猜测臆想的吧。”

    张初云笑起来:“我是想象的,那又怎么了。也不碍着我没说错。”

    瞧秘书不吭气,张初云更加为自己的论点添油加醋:“你猜我为什么总提他这前女友,你是不知道他那次从云南回来,可恐怖了。我一提这名字,他就有点不太稳定。这几年在我兢兢业业的去敏测试下,他终于恢复正常了。”

    秘书说:“你就说得玄乎吧,我信你我跟你姓。”

    张初云挤眉弄眼,托着腮帮子随意道:“你不信你试试。”

    思绪回寰到现今,秘书抬眸瞧着被蒋鹤贤刚拉上的落地窗帘。

    回想起刚才,无意间听见朱妏妏打电话时流露的客气语气。

    竟然也能将多年前碰见的那个少年蒋鹤贤,和现在的蒋鹤贤,重叠进一个画面。

    夜晚的寂静无形放大了回忆的空洞。

    秘书最后叹了口气,也不再多留。打着发动机,踩下油门直接驶离了这片住宅区。

    过了几天秘书打电话约蒋鹤贤出来,顺便把将保镖逐渐撤离一事通知他。

    蒋鹤贤说:“安全了就行。这件事因我而起,从没想要拖任何一个人下水。”

    秘书笑笑:“别说这么多了,我们面谈吧,关于这案子的后续人手清理。”

    蒋鹤贤声音停了停,又说:“我现在是不是还没能力一个人摆平这件事。”

    秘书说:“你多去几次清吧喝酒,就知道你有没有能力了。还摆平呢。”

    蒋鹤贤看着邮箱里堆满的邮件,不由用手抚了抚眉心,转开话题:“我今日还有点事,就不出来了。”

    秘书问:“有约?”

    蒋鹤贤在清脆地挂断前留下一句:“中午要去吃饭。”随即就收了手机,在镜子前抹了两把定型剂抓头发的发流感。可是他做到一半就忽然停住,觉得自己哪哪看着都不大顺眼。

    颇有八九年前的旧景重现,而自己早已丧失从前那股身为男友而流露优越的气息。

    蒋鹤贤面无表情地穿了衣服,并给自己一声评价:“东施效颦。”随后一人下楼发动车,开往朱妏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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