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鹤贤当然不会没听清朱母给朱妏妏那通电话说了什么。当时并未吱声,顶多觉得心里压抑无法诉口,脑子里倒已先转悠出大半对策。

    林林总总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狠戾手段。

    这会儿瞧她神色失落。他拿起手边衣服,搁在小臂上:“我送你过去。”

    朱妏妏才醒过来似的抬起胳膊,不觉挡了一下:“不必,我家估计……有人。”

    蒋鹤贤至此不再多说。

    瞅了她一眼,直接点点头从她身侧擦肩离开。

    朱妏妏心里后悔自己失言,正乱七八糟地收拾着心绪,准备离开。

    蒋鹤贤又忽而从屋子里闪出走至她旁边,把一张纸塞进朱妏妏手心,随后还拾起她刚准备套上的外套为她扣上纽扣,颇有无可奈何又回避冲突的意思,低沉道:“外边冷,你自己多注意。”他还笑了笑,一扫刚刚的低气压,“这纸是有关寺庙修缮之事,你拿去让你妈瞧瞧,如今伯父故去了,她作为遗孀也应享到同等待遇。”

    朱妏妏神色不定,半晌不情不愿接了:“那我先过去了。”

    他不信她没瞧出自己心里有气,便利落作出无动于衷状。

    似乎近来,他习惯高高在上地施舍强迫。朱妏妏并不喜欢这类咄咄逼人,却仍是每次忍耐地收下。

    蒋鹤贤借此来试探她的心意。仿佛这样,能确认自己在朱妏妏心里的地位如何。

    颇像问她那个千年不变的经典问题。他和朱母同时掉进水里,朱妏妏先救谁。

    蒋鹤贤觉得自己糟糕透了。明知朱妏妏现下还沉浸在家里人亡故的悲伤之余,还总揪着她不放,讨个说法。

    想要朱妏妏在天平倾斜的时候,选择自己。

    他捺着沉重发闷的胸膛,扯开衣领,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过去,放在桌上的手机始终没有动静。

    在某个时刻,蒋鹤贤倏然起身,拿起车钥匙径自下楼。

    他驱车漫无目的地闲逛,一不小心竟然从市中心一直开到了郊区地带。一路上手机信息电话没个停顿。

    可惜每一次他满含希冀地将目光投望过去,收获的,总是失望落空的死寂。

    江水波涛汹涌,打击着岸边的石头一刻不停。江风刺骨让人心生寒凉,蒋鹤贤下车之后,才发现自己穿的外衣不够御寒。

    这几天温度下降骤冷,水面的白波如练晃荡未歇。

    蒋鹤贤迎着冷风,站了会。在这人烟稀少的荒江边上,仿佛全世界都沉静了只余下天地山河的浩渺。

    他终是回到车上,按着各个电话的紧急催命深夜赴会。

    股东大会召开在即,他的合作商和投资商们挑剔极多,饭宴应酬不断,每天都是周而复始的吃饭喝酒流程,难免心生疲倦。

    不知不觉中,他的阵营里多出这么几位独具慧眼的大腕。由是曾经受到的苛待一笔勾销,从此蒋鹤贤也成为了与他们平起平坐的后起之秀。

    周老板可谓是最早识出蒋鹤贤有非凡能力的前辈。

    有时候看他一路成长,周老板还挺唏嘘:“你成长得快,以后这个领域恐怕不再有小蒋总之称了,唯一的蒋总就是你。”

    蒋鹤贤也听过此类不计其数的夸赞,甚少过心:“周老板您过誉了,我也没想那么多一步一步慢慢来。先是几周之后的股东大会,我就得抓紧机会自立门户不是?”

    周老板忍不住笑:“那还不简单,我不信你做不到。”玩笑以后,正眼觑着蒋鹤贤平静的脸,略带踟蹰地摇了下头。

    压下今早,他家夫人在他跟头数落蒋鹤贤行为的诘难不提。

    蒋鹤贤当做没听出周老板语气背后的惆怅:“我尽量。”

    清脆一声碰杯,二人对视微笑。都略微碰唇而已。

    周老板有心提点道:“我看好你,但你缺少了点奋发图强的精神,我们在做一番成就前应先仔细地拷问自己,为了什么而努力。”

    救蒋鹤贤知道,面前的中年男人对自己赏识有佳。于是也稍微肃了肃色,尽量把这阵子的漫不经心和吊儿郎当的走神压到心底:“您说的对,我是该好好地捯饬一番我的心路过程。这段日子我公务缠身,时有缺陪的地方还望见谅。”

    周老板自然是相当海涵,大笑:“那是,那是。”

    心下倒是叹息,这情根深种的小蒋总多半是因为他女朋友家里的丧事,才抽不开身,也能体谅。

    周老板忽而又觉得蒋鹤贤情史坎坷,至少实在不似自己,连自家夫人也见不惯他。

    如此预料他在那名朱小姐跟头,恐怕也难心想事成。

    饭宴收尾,夜已深黑。蒋鹤贤一个人回了家里没见着朱妏妏。巨大的失落与恐惧瞬间笼罩,一时之间竟待不下去。

    生怕多留几分钟自己就会难受,趁着鞋还没换,他逃也似的一路奔下楼去。

    独自开着车,不知不觉中又一次开到了江边。

    半夜的江水狂风怒号,听得人无端生起肉颤。蒋鹤贤坐在冷清的江岸边,抽一支烟,思绪不知怎么有些涣散。

    或许是浑身温度低带来的短暂出神。总是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多年前,他只身一人,护送蒋爷爷的棺木回乡。

    他在蒋爷爷的老家逗留,并非那里多么心旷神怡,让他流连忘返。恰恰是因为他懒于回学校交差,便干脆借着机会长久滞留。

    否则,蒋鹤贤自己也预测不到他会做出何等事来。

    蒋鹤贤自以为成熟,却无法很好处理男女情爱。比如他陪伴行将枯木的爷爷却忽略了朱妏妏。直至她提出分手,他也做不到放下身段纠缠她。

    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拷问自己,一直反溯,为什么他们这么轻而易举便走散。

    他不敢回去,因为知道自己从来不擅把自身搞得狼狈收场。正如很对人对他的观感那样,蒋鹤贤其实是颇眼高于顶的那么个人。

    偏偏蒋鹤贤在那时隐隐预感,自己一旦重新见到朱妏妏,大概会做出连他本人也料不到的事。

    而后来那么多年,无疑也印证此言非虚。

    蒋鹤贤连自己也想不到,他这人的爱能这么浓厚。以至于两三年后,还要再三确认她的近况。

    蒋鹤贤的坏习惯约摸是那时长成的。

    掌握她的动态,成了唯一的挂念与安慰。

    明知不该,却仍执迷不悟。终于在朱妏妏与门当户对的相亲男伴出双入对的时候,爆发了。

    他比自己想象中远还要爱她。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逼得如此地步。

    蒋鹤贤何尝不厌弃现在这个自己。

    虚伪世故口是心非,遭她胆畏。

    蒋鹤贤从未想着有一天,他俩会演成猫捉老鼠。每每瞧她害怕着自个,他比谁都更迷惘。但他非做不可,要不是蒋鹤贤穷追猛打,指不定朱妏妏早早逃走了。

    可现在是他梦寐以求的圆满结局么?

    似乎无论蒋鹤贤怎么做,都于事无补。他依然像多年前一样孤独。曾经蒋鹤贤望着山川河流,生出与天地同一的心情。

    最绝望的时候,觉得就此阖目也不错。好过没日没夜想到朱妏妏对他的失望,就痛彻心扉,彻夜难眠。

    蒋姑妈好多年不曾给蒋爷爷烧香,她痛恨这名万人景仰的医学大腕偏生冷落了她。于是好多次来找她侄子,讨钱讨说法,弥补一点缺失的亲情之爱。

    有一次,蒋姑妈提了一嘴:“要不是你那会儿得包容那个像小孩儿一样的你爷爷,不得已关了手机,让你的小女友几天联系不到你急得团团转,你俩何至于走到今天这步。”

    那是分开不知多少年的一个下午,蒋鹤贤的右腕上还未添新伤。

    闻言,蒋鹤贤不咸不淡地瞟一眼她:“姑妈你也彼此彼此。”

    蒋姑妈情伤未愈,当即忍不住哼了一声:“还喜欢就回头把人再追回来,只是你现在的闲人身份,人家未必看得上你。”

    蒋鹤贤听出她的如意算盘,知道她打着从他这捞点的明面心思,一时间还是啼笑皆非。

    他嘴上却依旧是强撑:“早结束了。”

    蒋姑妈虽持怀疑态度:“我怎么这么不信呢,那你床头放的照片不是那姓朱的小丫头,还能是谁?”

    话刚说完,蒋鹤贤立即就有了点微变脸色。似乎是他自以为藏得天衣无缝,但实际上早已是漏洞百出。

    他出于自尊的最后些许维护,不自然地冷眉冷语:“我犯得着么。”

    蒋姑妈不觉轻笑:“但愿你不是跟自个较劲就好了,我懒得管你。”

    蒋鹤贤心底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包括他故作悠闲,成日扮演着自己从前的角色,假装无谓。

    于是真的有人被蒙骗过去。

    还以为他本性难改,淡然从事四处闲逛只是在向自己证明,朱妏妏离开,他仍能做从前清心寡欲的蒋鹤贤。

    事实告诉他,大错特错。

    蒋鹤贤自从不由自主地开始表里不一,品啜的每一盏酒都已经苦涩。

    直到他再次与朱妏妏不期重逢。他终于撕掉了那层日复一日伪装闲适的人皮。

    多可笑,他蒋鹤贤竟然活到模仿从前的自己。那名对什么都若即若离,似有若无地保持疏离感的蒋鹤贤早已死去。

    死在倾盆大雨的酷夏葬礼。

    从此蒋鹤贤只剩下嫉妒心与不甘日益膨胀,明明成了空洞的行尸走肉仍须欺骗自我。

    如今蒋鹤贤又一次抓紧了朱妏妏的手。就算鲜血淋漓,他也再不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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