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巍宫阙,不知困住了多少人的一生,每次进宫去见母亲,朱祁钰都觉得路途漫长,迫不及待。

    当年出宫开府本可以带母亲同住,可是孙太后为了挟制他,硬以作伴为由将母亲扣留在宫,母子分离,每逢初一和十五才能短短相见。

    这次因病两月没有进宫,吴太妃一见儿子激动的拉过他上下打量:“长高了,也胖了些,看来病是完全好了。”

    朱祁钰表现的大言不惭:“母亲忘了吗,儿子浅懂医术,这一点小病又何足挂齿。”

    吴太妃戳破他的谎言:“即便再高明的神医也有病痛之时,你又不是神仙,怎会一点罪都不受呢,就嘴硬吧。”

    朱祁钰面色讪讪:“母亲最近还好吗?”

    虽然知道因为要牵制他的缘故,所以孙太后不敢特别亏待他的母亲,但母子内外分隔,时时牵挂,朱祁钰总因自己不能时时尽孝而感到愧疚。

    “我好得很,就是日日记挂着你,所以今天亲自下厨给你做了几道你爱吃的菜。”

    “有炸糖糕吗?”朱祁钰像个小孩子似的撒娇:“没有的话我可不吃。”

    吴太妃乐笑:“有有有,没有我也现给你做去,行了吧?”

    “还是母亲对我最好。”

    母子俩一起用了午饭,期间说说笑笑,是彼此久违的温馨愉快时光。

    一阵清风吹进窗子,本是凉爽适宜,却卷着书桌上的一沓轻纸飘散在地上,宫女们忙上前收拾,朱祁钰顺手捡起足边的一张,见上面抄写着满满的经文。

    他的脸色僵了僵:“母亲是从不信佛的。”

    吴太妃淡然道:“人都是从不信渐渐变的相信。”

    朱祁钰点头,将佛经交还给宫女,再看满桌饭菜已索然无味:“佛曰因果报应,以此来约束人的造孽,可其实真的约束了吗?只要欲望存在人的心中,罪孽就已经扎根。有的人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他们自己不觉得,但是,佛知道。”

    吴太妃悄悄忍下泪水,当年她被酒醉的先帝宠幸于汉王府,怀上了龙嗣,却被丢在乡野间七年不得回,后来为了让太后皇上放心她的儿子而同意留在宫中为质,每日忍受恶毒的折磨,抄写、罚跪、亦或是无穷无尽的言语羞辱,她不明白,如果世间真有因果报应,自己到底犯下了什么大错才导致现在的苦果?

    夕阳西下,马上又要到了分别时刻。

    朱祁钰捧着母亲那双长满老茧的糙手,抑制不住的痛心:“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吴太妃关心道:“如今宫里还克扣你的俸禄吗?”

    朱祁钰点头:“不过靠着父皇从前赏赐给我的那些财物,我在京中置办了很多田地商铺,如今生意很好,即便俸禄不够也没有关系。”

    吴太妃欣慰:“很好,我的儿子果然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废物,早已学会自食其力,钱财只有让它转起来才会越来越多。马上就要择选王妃了,选你喜欢的女子留在身边,真正爱你的人自然会尽心尽力的为你。”

    朱祁钰却向她坚定保证:“母亲,儿一定会救您出这苦海的。”

    “好孩子,只要你快乐幸福,平安顺遂,母亲为你做什么都愿意,即便身处苦海也甘之如饴。”

    大明相较与其他朝代选秀还算比较松宽的,凡天子及亲王,宗亲等,娶亲必须选择出身良家者,其中官家女可成为正妃或侧妃,而民家女多为侍妾,以礼聘娶,不拘处所,但是娼妓不许狎近。

    家世符合的女子,太监会观察她们的容貌,辩听她们的嗓音、发、耳、额、眉、目、鼻、口、颔、肩、背、腿、脚,稍有一处不顺眼或不顺耳的,当场退回;二审之时,年老的女官会进行抚其乳、探其秘、嗅其味、察其肤等身体检查,并且考察她们的生活习性,说话态度,智商高低,人品优劣等;终审,才是由太后,太妃,皇后亲自出马,询问一些相关问题,决定最后去留。

    朱祁钰头戴翼善冠,身着五爪龙纹服饰端坐,对比宫中嫔妃大选,亲王择选秀女的范围很小,都是来自靠近京城的地区,皇帝也并不出场,大殿上座是被华衣繁饰簇拥着的孙太后,只见她眼角眉梢皆平整光滑,十指柔润,四十多年的岁月丝毫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与旁边比她小几岁,却已生出皱纹白发的吴太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钱皇后素来温柔和气,对所有人都是一副极好的心肠:“太后娘娘,太妃娘娘,郕王,选秀是否开始?”

    太后太妃双双点头,朱祁钰心中没有半点波澜,死一般的平静:“是,有劳皇嫂了。”

    秀女一拨十人的进来,向着上头四人磕头行礼,规矩答话,然后又陆续失望而出,朱祁钰只一味摇头,并非是这些秀女有什么不好,只是他压根就没有心情去关注她们的容貌长相,更别说问话交谈,坐在这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等等。”孙太后出言提醒他:“郕王啊,娶妻娶贤,你应该多了解女子的内在品质,而不是只看容色就一口拒绝。”

    朱祁钰忽然意识到什么,忙将注意力转回到底下的秀女身上,孙太后既然这样说,那她心仪的人选应该就在当下这一拨中。

    果然他很快就在第一排的秀女中找到了那一位,他曾私下打听过汪氏,额宽唇厚,双眉细长入鬓,虽不像于冕说的那么不堪,但今日一见确实不算美丽。

    “第一排穿绿衣服的那个,儿臣看着还不错。”

    宫监再次报名:“三品中城兵马司指挥汪瑛之女,汪绿竹,年十八。”

    汪绿竹迈出来下拜,礼数还算周全,这也成了她在朱祁钰口中唯一的优点:“汪氏端庄贤惠,合正妃之位。”

    孙太后对这结果十分满意,吴太妃也很快明白她儿子之所以这样做的用意,无非是不想让她再因选妃一事受到孙太后的刁难,不禁心底一阵悲戚。

    一柄玉如意送到汪绿竹的手上,她喜不自胜:“多谢姨母,哦不,多谢太后娘娘,多谢郕王殿下……”

    孙太后接着吩咐:“命礼部尽快筹备成婚事宜。”

    “是。”

    朱祁钰多想结束这场可笑的选秀,压抑的让他喘不过气。

    吴太妃安慰:“还能选几个侧妃和侍妾,不要着急。”

    朱祁钰朝母亲微笑了一下,勉强撑起精神,可任由如花般的秀女走马观花的进来离去,他都只是面无表情的坐着。

    “臣女杭远黛拜见太后娘娘,太妃娘娘,皇后娘娘,拜见郕王殿下。”

    好熟悉的声音,朱祁钰的世界一刹那仿佛只剩这个声音清脆的响起,回荡在他的耳边久久不去,熟悉的蓝衣,熟悉的容貌,一切都令他的记忆回到了那个雨过天晴的午后。

    朱祁钰努力克制呼之欲出的惊喜:“你说你叫什么?”

    杭远黛不能直视上位者,于是敛目颔首回答:“臣女杭远黛。”

    “青山远黛,近水含烟,可是这个黛字吗?”

    “是,王爷英明。”

    朱祁钰想说他其实并不英明,而是杭远黛本身的气质非常符合这八个字的描述,犹如幽幽远山,笼笼烟波,带着朦朦沉醉的美。

    宫监很有眼色,立刻将秀女身份又禀报了一遍:“正五品锦衣千户杭敬之妹,杭远黛,年十五。”

    他响亮的声音犹如一道惊雷让朱祁钰骤然变色,正五品锦衣千户杭敬之妹,是于冕特地要他放过的女子,虽然五品小官的妹妹孙太后不会计较,可他却不能要。

    越想靠近她就越怕轻薄了她,越是喜欢她就越怕委屈了她。

    明明表现的中意杭氏,却迟迟不见他留人,吴太妃只好替他开口:“杭氏……”

    “丑。”

    朱祁钰来不及思考就忙截下母亲的话,声音不高不低,却恰好传入所有人的耳中,秀女中隐隐发出讥笑。

    杭远黛差点被他这一个丑字拒吐血,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虽然知道哥哥使了办法肯定能让她落选,可万万没想到郕王会用这个理由,明明可以说她不端庄不贤惠,甚至可以看都不看她一眼,却偏偏让她如此丢脸,若不是顾及场合,若不是他身为王爷,杭远黛真想抬头看看这个男人的模样,然后扯下来狠狠揍他一顿。

    孙太后和钱皇后一脸诧异,吴太妃看着眼前明艳如花的杭远黛,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眼睛是有什么毛病?”

    “刚才没有看清,现在仔细一看,她旁边的那位秀女仿佛更美貌些。”朱祁钰随便指了一人。

    宫监:“正六品大名通判李和为之女,李如意,年十七。”

    “嗯,就她了,封作侧妃。”

    李如意喜从天降,连连磕头谢恩,她本中庸姿色,能到最后一关家里也是使了银子的。

    朱祁钰如坐针毡,实在忍受不住,随便找了个借口告退:“儿臣身体不适,剩下的就由太后,母妃和皇后娘娘代为挑选吧。”

    他头也不回的离去,仿佛一慢半步就会立刻溺毙此处,永世不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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