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平四年,大齐长公主与寒国国君和亲。

    由齐京至寒境,红妆数里而不绝,随行之人多达十万余,出京之日,天下大赦,皇帝与万民同庆。

    长公主一身华袍锦缎用料尽奢,她虽贵如明珠皎月,但却因这红裳困住了余生。一纸婚约一声诺,便行漫漫路三千。

    “我来接你了——”由远及近的马嘶声逐渐盖过了少年君王的呼唤,长公主重重衣袍下的一颗心颤动不已。

    很快喜车的红帐外伸进一只宽阔有力的手掌,这只手的主人曾许诺过会护她一世周全,她未曾得到过这样的诺言,心中片刻动容便成就了她如今红纱霞帔的模样。

    纵使身不由己,纵使情非得已,身为长公主的她也无法拥有半刻犹豫的权利。

    “抓紧我。”耳边附上温热的话语,头顶蔽天却看不清的阴云,此刻她只觉得疾风将自己面上的红纱牢牢紧缚,几乎描刻出了她不挣的神情。

    “咚——”不知何时响起的花鼓,密集而又富有节律,让□□的骏马乱了腿脚,止步不前。很快一道道鞭声落下,紧接着马嘶声响彻了天际,无端的心慌致使她殷红的唇角发着颤,却还是不言不语,是不知还是不敢?

    这江山的风雨不过一夕之间就变幻得翻天地覆,长公主被亲夫绑上了城楼,那数丈高的城墙叫人脚下无底,心中生怯。

    城楼下,送亲的队伍成了反叛的兵卒,城楼上,待嫁的公主成了刀尖下的俘虏,而长公主始终挣不开脸上的红纱,她从头到尾都被蒙住了双眼,没有一刻看清这嶙峋的世间。

    “停战——否则我就杀了她!”这一声恍若惊雷轰鸣,她一生不过他人笑柄。

    可杀伐声早已盖过一切言语,任凭他如何歇斯底里也无事于补,这一刻她比何人都要明白,她只是这江山局的一颗弃子。

    一声闷雷炸起,转向的狂风终于吹彻她脸上的红纱,那条送她北上的路途,鲜血淋漓,没有任何人在乎她的生死,血仍在蔓延,而刀尖已然刺破了她的喉间血。

    她神色中最后一丝仓惶都褪了个干净,她被弃了,被夫君,被兄长,被母国弃得毫不犹豫。长公主望向阴沉的天,她看不清那重重叠叠的阴霾后究竟藏着什么,她这一生都在拨云,可至此也没见过天日。

    暴雨从天际顷刻间杀下重云,她朱红的唇勾起一抹悲怆的笑向前踏出一步,毫无犹豫,也许她在十七那年就已死了……

    “这一生,我何辜……”

    “玉琼,玉琼——”柳玉琼心口一缩,痛得她微睁了半只眼,紧接着头顶的水流进了她的眼睛,泪水与污水相合,刺得她又闭上了眼。耳朵与身体都开始慢慢恢复知觉感,水浸透了全身,好如碎裂般的疼痛漫延到四肢,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玉琼,你怎么了?不要吓我!”谁在唤她,好熟悉的声音,也许是她做了个梦,竟在濒死前又忆起了故人的脸。

    柳玉琼想要张口,但反复几次却只咳出了一滩水来,还是强撑着唤了一句:“潇潇……”

    楚潇潇连忙扶她起来,声音里急得带了些哭腔,她回头冲四周喊:“这里是织女坊!你们如此欺人,就不怕我告诉主家吗!”

    织女坊?柳玉琼听着这话,心感诧异,她猛得睁眼,却发现自己正倚坐在染池边,刚刚似乎是溺了水。可这四周如她记忆里的织女坊别无二致,这究竟是梦还是错觉?柳玉琼紧紧攥住楚潇潇的手:“潇潇……真的是你吗?”

    柳玉琼顾不上一身狼狈,她急得又将自己咳得弯下了腰,嘈杂的人声终于伴着耳鸣开始灌进她的耳朵。

    原来死后的地狱竟还是人间吗?这一切都真实得让她窒息。

    “装什么!不过半丈深的染池,又要不了她的命。”

    “我瞧得清楚,就是你推的玉琼,不管今日她是否有碍,我都要告你一状!”

    等柳玉琼再睁眼时,就见周遭围满了熟悉的面庞,其中几位更是让她阔别经年却还能如此厌恶。

    若说曾经人间还有命,如今地狱不过一魂,她又有何可惧?

    “不过是妒我的技艺,才处处针对……吴瑶,你真是可悲至极。”

    “柳玉琼,你莫不是水进了脑袋,胡言些什么?”柳玉琼借着楚潇潇的力,踉跄地站了起来,“吴瑶,我知你背后之人,被人做了刀柄,还如此上蹿下跳,不知死活,你果然天真。”

    “你,你是……”楚潇潇扶着柳玉琼径直走了,独留那几人在原地气急败坏。

    吴瑶干瞪着一双眼,左右也想不明白柳玉琼的话,她何时口齿变得这般凌厉?

    楚潇潇的手尚且温热,若她不是阴间鬼,那这里便是真的人间。

    “玉琼,这些是我的衣裳,你赶快换去罢。”楚潇潇将她领到了自己住的院落,柳玉琼心下紊乱,待怀里被塞了衣服才回神问道,“潇潇,如今是何年?”

    “昭平二年啊,他们莫不是真将你推出了好歹?不行,我得给你去找个大夫来!”

    “不是!我没事,我先去换衣裳……”柳玉琼一把拉住了人,虽嘴上说是如此,不过她这一番话说得神色凝重,也不知楚潇潇信了没有。

    昭平二年……不曾想城楼一跃竟将她送回了从前,此时,一切都还没有开始。血染萧关的惨状还历历在目,那种将死的恐惧叫人胆颤心惊,柳玉琼四肢五脏的痛仿佛再次袭来,她跌倒在床铺旁,回想着前世种种,那些痛她不能白白再受一次,既一切重来,她要将自己所受的痛加倍地还回去,要解开上一世所有的谜团。

    “潇潇,我……”柳玉琼这衣服换了半晌,再从房间出来时,只见院落里楚潇潇已找来了个大夫。

    “就当是让我安心,也少让柳姨记挂。”柳玉琼愣了,她很久都没听过旁人提起过她的奶娘了,十七年朝夕,她记挂最深的人,或许性命才是她重来一次最要珍惜的东西。

    柳玉琼还是坐下了。

    “略有风寒,气血稍损。”说来这大夫也是怪异,头顶一帷帽不见面目,好在声音如暖玉,似是位年轻的郎君。

    “这些不是什么大毛病,不过姑娘腕处似有旧伤。”大夫诊脉的手轻抬了下她的手腕,话一说完就很有分寸地收了回去。

    “常年织布纺纱,自然积病。”柳玉琼上一世成了长公主之后都没能根治的病,如今自然也不奢望寻常大夫能有什么法子,“多谢大夫,开些风寒药便好,这银子……”

    照柳玉琼眼下的境地又何来多余的银钱?正面色黯淡之际,楚潇潇才一语解忧:“无妨,不用钱!忘记同你说了,这是我表哥,都是一家人。还要请你多担待才是,他一向不喜生人,故而出门都以纱遮面,非是只针对你,是吧,表……哥?”

    楚潇潇瞪大了一双眼,她从不骗人,这真的是实话。

    “柳织娘,在下郑愈,你这腕伤我能治,只不过得来得来趟府上。”郑愈已然摘下了帷帽,果然声如其人,柳玉琼乍听其名,还觉得有几分耳熟。

    “府上?”柳玉琼不知所以。

    “什么府上,是我家啦,他经常游历四方,此番途经抚州便借住在我那。”楚潇潇虽然诧异,却还是帮着解释了。

    “如此,多谢郑医师了。不过坊间有规,非休沐日不得出坊,待到空闲时,我定随潇潇登门。”柳玉琼下意识行了宫中之礼,看起来得体温柔。

    楚潇潇忽然着眼去瞧柳玉琼,这梳妆换衣一番果真“年青窈窕美娘子”,楚潇潇又转眼看她表哥亲手递来的药包咧嘴一笑,她眼眸一转,假装着急地说:“行了行了,玉琼,你好生歇着,我先将表哥送出坊间。”

    如今是昭平二年初春,不出月余苏家便要奉纱御前,而她所纺的碧青纱,幸得太后喜之,皇帝闻之,便大赏苏家,并赐匾额。苏家经此一事声名大噪,没落的家业逐渐恢复,后来很快便成为富甲一方的大族。

    而后不久,皇帝便要寻得她为手足胞妹,将她接回宫中。可笑都是做戏,从前也只有她身在其中又难以自己。后来荣华富贵一场大梦,转眼间她就被送去和亲,被母国背叛,被亲夫抛弃,往事犹如利箭,件件钻心。

    柳玉琼闭了闭眼,不愿再想其他,当下最要紧。这碧青纱乃她精心所制,其着色与触感与其他布帛相比,皆与众不同,尤其是它似蓝偏青的颜色,如青草又若碧空,色同光影变幻,很是新颖,而其中精妙用于织丝的技艺不可分割。

    她素来善于织纱,故而被吴瑶等人盯上,上一世,这技艺便被她们所窃去。于苏家举办的“锦织会”中碧青纱初次展露头角,但获得瞩目的却并非是她,她被人囚禁,错失机会,后来还被人赶出了苏家织坊,几乎要饿死街头,而苏家呈她所织之纱,却错谢他人之恩。

    现如今事事明了,她心中已有了筹谋。

    柳玉琼并不打算歇息,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不出所料,一引入了织女坊便听得了众人口中所聊之事,正是三日后的锦织会。

    “玉琼,我方才四处寻不见你,你怎么又出来了?不是让你歇着吗,今日的活我替你做便是。”

    “我真的无事了,坊间似有事要宣,你瞧……苏织嬷来了,快站好。”柳玉琼转头正巧碰上苏织嬷瞧来的目光,她施礼一笑,毫不闪躲。

    但光看苏织嬷一张老练的面孔上也没能看出什么神色变化来,她只是很快地便移开了眼,随后操着一口抚州话开始吩咐众人:“主家欲检验各位织女的技艺,特此主办“锦织会”,胜出者有赏,而劣等者则会被逐出苏家织坊,公告张贴于此,届时请多位织娘务必到场。”

    红纸一张,众人哗然,柳玉琼并未上前凑热闹,因此看旁人动作也看得明了些,吴瑶凑到苏织嬷身侧,不知言语些什么,转而二人的眼神又望向柳玉琼,可惜柳玉琼却对她们毫不理会,转身便走。

    “世子,近日来寒国安分得很,听说他们内乱早已自顾不暇,不过争个皇位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如此,怕是齐京又要来话了。”晏世子出口成谶,不多时便进来二位传询的。

    “王府来信。”

    “齐京来旨。”

    “信。”若戍北王先听家信后听圣旨之事传出去,齐京那群老臣非得连同皇帝一起将他治个大罪不可。

    “晏舟,皇帝此技虽拙劣,却不得不听,你切记留好退路,家中一切无事,不要听旁人胡言。”信上一看,晏舟便明白了另一道圣旨上是什么意思,他俊郎舒展的眉眼只一瞬便显出了杀伐之戾。

    只不过这圣旨还是要看的,抛却皇帝一些为显君臣和睦的塞暄之语,有用的字眼只此一句:朕闻老戍北王病重,特准你回京侍奉在侧,也顺道嘉奖你边关四年之功。”

    难怪他老子还多言一句“家中一切无事”,原是怕被自己丢在外面四年的野狼崽担心自己,真是多余,他可没有此等闲心。晏道四年前因病下了战场,将刚及十八的晏舟推到了边关,连封号也一并传给了他,只有家中亲信还唤他一声世子,其余人皆尊他一声戍北王。

    “烧了。”晏舟将圣旨和书信都丢给了在一旁咂舌的杨驹。

    “哪封?”晏舟一记眼刀,语气冷淡得可怕,“都烧了。”

    敢烧圣上亲笔的,杨驹恐怕这世上也只有他家世子敢这么干了。

    “好了,收拾干净,回京。”

    “真走啊!”

    “你倒是比我有胆量,敢抗旨。”杨驹只是不会相信晏舟会这么乖乖回去。

    晏舟干净利落地解开了手上的束袖,从剑架上抽了一根铜箫:“备衣,备马,你跟我去抚州,其余人车马慢行,记住,这齐京路遥,走得慢些。”

    “抚州?”杨驹很快吩咐了下去,只是不知他们为何要分开走。

    “暗桩有信,皇帝的人在那有动作。”

    杨驹领命,二人连夜策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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