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县,盛国北地一偏远县城,恰逢伏月暑气蒸腾。

    临近午食,街市对面的饭馆,刀在案板上剁得咚咚响,夹杂水瓢入缸舀水之声,小二的吆喝此起彼伏。

    如意媒人铺内,柳念合起这个月的账本有些发愁,她原是二十一世纪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地质学专业学生,穿来这个历史书上从未记载的朝代两月有余了,还记得两个月前她熬了几个大夜搞研究,终于是盼到机会回去补觉,未曾想这一觉睡过去再也没醒......

    现今四国林立,北方亦有外族窥伺,战乱频发,好在铭县安定,前身有个娘亲传下来的媒人铺,无论打仗与否,百姓的日子都绕不开婚丧嫁娶,这个行当也称得上是个铁饭碗。

    但就是原身这副壳子长得吧......过于娇柔了,在媒婆这个行当里越俏反而越不吃香,而自己又是个未婚配的大姑娘,这两月里能找她说媒的一只手数起来都嫌多。

    眼见家中米缸见底,终于是接到一桩活计。

    县里唯一的镖局——恒通镖局,当家人恒木请柳念给他的侄儿恒峥说一门亲事。

    恒峥,恒通镖局总镖头,体正貌端,收入尚佳,按理是个不愁娶妻的主儿,可如今都二十有二的“高龄”了却还打着光棍。

    柳念将柜台内仅剩的一把炒花生端身上,拾腿迈进隔壁的铺子,柔声问道。

    “王婆婆,这会得空吗?想跟您老打听个人。”

    一素衣富态老人循声看向来人,慢悠悠地丢下帕子,手撑着腰直起身。

    “姑娘快来给我按按,头前儿那桌子客人可真是会折腾人哟......”

    柳念两步上前扶着王婆婆坐下,手自然的搭上老人腰背,一边按揉一边听着她的抱怨。

    待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王婆婆才转过话头,问起柳念想跟她打听谁。

    “城中恒通镖局总镖头恒峥,他家里头想给他说门亲事,找到我这来了,我便想跟您打听下他为何这个年岁还未结亲,摸清楚些免得误了好人家的姑娘。”

    柳念手得了空闲,摸出炒花生递到王婆婆面前,眼尾微扬,笑容像只娇气的猫儿。

    午间日头正烈,阳光斜着似一柄剑插/进食坊,正好落在两人面前的木桌上,北地干燥,有些细小灰尘漂浮在里面。

    王婆婆皱着鼻子,隔空挥了挥空气,接过炒花生,拨开几颗一口气撂进嘴里,直到花生嚼出了白沫,她才开口道。

    “恒家那小子订过亲,本打算在他十七那年把姑娘迎进门的,但他那老娘偏又在同年病死了,婚事就得往后搁了。”

    柳念极有眼色的起身给老婆子倒了一杯水,复问道。

    “按说这三年孝期已过,又是何缘由没结亲呢?”

    王婆婆略略侧过臃肿的身子,呸出半颗花生皮,才道。

    “左不过是人家姑娘嫌他忙,一年着家的时间屈指可数,要是嫁过去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跟前都没个人儿,娘家有个啥事,更别指望了......再就是镖局这行当看着风光,实际那都是脑袋别裤腰上,靠着土匪赏饭吃吶!”

    柳念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那这后头两年怎也没找?”

    王婆婆眼皮一掀,啧了声,炒花生也不吃了,面对面瞅着柳念。

    “怎么没找!恒木的嫡子自小便学了医他指望不上,就巴望着老了让恒峥接班呢,两年间只我这老婆子听说的,就请过五六位媒人相看,就是恒峥一个也没瞧上,年纪不小还挑的紧......”

    柳念打听完恒峥的过往“情史”,起身向王婆婆告辞回到如意媒人铺,看来想促成这人的姻缘,还得亲自去见他一面。

    事不宜迟,柳念理了理身穿的麻制轻薄笼衣长裙,水都顾不得喝一口,锁上铺子门,转身朝东街去了。

    镖局敞开大门,做四方生意,柳念也用不着通传,自己寻摸着往里走去,穿来两个月,她还是头一遭来镖局这种地方。

    一进门便是四方露天大院,左右各设一列武器架,中部空置出大片练武的位置,陈设简朴中透着威严;再往里走过跨院就是会客区,镖局接单洽谈的场所,也是柳念的目的地。

    “这位姑娘,信镖、票镖、银镖、粮镖、物镖、人身镖,请问您是要押哪种镖?”

    出口之声洪亮有力,柳念看向男子,未至弱冠,剑眉星目面容黝黑,见她转过头来,张嘴咧笑,一口牙齿衬得极为白净。

    “不押镖,找人,小女子是如意媒人铺的,找你们总镖头恒峥。”

    卢昭阳听说她的身份,眼底有惊讶闪过,极快间便恢复常色。

    “是又来给表哥说亲吗?我这就去找他。”

    不等柳念回答,一溜烟儿的往后院跑去,不多时,又咧着牙出来。

    “姑娘随我来,表哥起初听说是媒人铺的来找本不愿见的,但恒家大伯方才恰好在,让我速速有请呢。”

    柳念随他穿过会客区,映入眼帘的是与第一间露天大院相同规格形制的院子,装饰风格却截然不同,雕花的古朴石桌、描绘老者炼丹狩猎图的陶制鱼缸、叠石峨峨的秀美假山,都透露出主人家并非是个不通文墨的粗人。

    拐至左侧抄手游廊,行过月亮门,复行十余步,到了一处筚门敞开的书房。

    柳念自若望向房内,人高的方形屏风遮掩了视线,光影浮动间出来位着玄青粗布束口骑装的男子,腰封紧贴于劲瘦腰际,身型凛凛,凤目高鼻,朝她看来的眼神极有压迫感。

    “在下恒峥,里面请。”

    声线清朗,声调却低沉,夏日听着分外降暑。

    恒峥言语动作间也不着痕迹的打量过柳念。

    身姿纤弱、容貌招眼,这是柳念给他的第一印象。

    “恒总镖头,幸会,小女子如意媒人铺柳念,此次受恒通镖局当家人所托,专为郎君亲事而来。”

    柳念声音婉转,尾音有别于北地女子的利落,带着些许拖长,恒峥听着她绵软无力的话语,耳朵不自觉的一阵发麻。

    “柳姑娘可听说过我以往的情况?”

    恒峥掀眸与柳念视线相接。

    “自然探听过,世人都知娶妻当娶贤,恒镖头英武朗健自是比旁人更有资格,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这人眼神太具压迫感,柳念搅动着袖中的手帕,端得态度恭敬,眨巴着眼诚恳望向对面的恒峥。

    这番动作落到恒峥那,却是一副泫然欲泣却强装镇定地模样,他掩唇轻咳,竟不自觉的放缓声音。

    “姑娘不必恭维,我并非刻意为难诸位媒人,镖师行当拿命换钱,如今世道不平战事频发,如若娶妻便是给她埋下一份无尽的牵挂,恒某承担不起。”

    ......

    这人的原因实在无从反驳,想想家中米缸,柳念耸拉下眉眼,小幅度叹了口气。

    恒峥冷峻地面容透出一丝疑惑,他耐着性子好声好气的解释过后,怎么瞧着那侧的姑娘更为悲郁了,那本就不大的小脸皱作一团,像是要沁出水来。

    柳念内里一番天人交战,决定为了五斗米再努力一次。

    “恒镖头自谦了,恒通镖局人强马壮实力雄厚,恒镖头更是里面响当当的人物,怎会护不住一介妇孺,何况铭县处在偏安一隅,二十余年莫说战乱就连匪帮都极少前来滋扰,恒镖头有何承担不起。”

    恒峥一贯行事利落,自问话已说的清楚明白,只是这位柳姑娘却打起太极,他冷面肃然直接送客。

    “若恒某日后有需求,定前去叨扰柳姑娘,今日还有要事在身,恕不远送。”

    真是个不近人情的家伙,柳念心中落泪,除了粮米将尽,她还欠着隔壁哑巴大叔半碗猪油没还呢,心中暗下决定,过两日再寻个合适借口来一趟。

    回程的日头更烈,晒得柳念直打蔫儿,恍惚间似听见有什么人在哭喊。

    恒峥自是没有要紧之事,搪塞过柳念,这会子正在后院搓洗衣服。

    恒家原属名门世家,马背上帮圣人打过天下,恒峥是个落魄的士族子弟,准确说自他曾祖父那一代就落魄了,曾祖父过世后,祖父带着恒家后辈从繁华的都城迁出,北上数月选在了铭县落户。

    一大家子不能坐吃山空,祖父瞧着恒家儿郎一身武艺无处施展,逛悠几日街市,郑重决定开一个镖局,做起了刀口舔血的押镖生意。

    到了恒峥这一代,家中三子,衣食住行事必躬亲,可谓是一天的少爷福也没享过。

    一刻钟后,恒峥将手中衣物拧干到丝毫不滴水,晾衣之际外院突然传来异常声响,他顾不得理顺,随手一抛那衣物像是长了眼般稳稳落到远处的木架上。

    镖局一位方才归城的镖师,镖车都来不及拉,卸了挽具火急火燎地往回赶。

    “出事了!出事了!县城北门告急,丹部大军打过来了!恐怕撑不过三刻钟便要失守!”

    这一嗓子将镖局里的所有人都惊动了,恒峥奔在最前头,后续跟着是当家人恒木、小表弟卢昭阳、三叔恒森、堂弟恒安,然后是空闲休憩的十多位镖师,就连一向不爱出门的堂哥恒景都循声而来。

    恒木闻言惊得蹙眉,张嘴几次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没碰上过此类情况,也拿不定主意如何行事,只将眼神焦急地投落到恒峥身上。

    恒峥接过目光,往前站了一步道。

    “丹部大军奸淫掳掠无恶不作,每每袭城俱会屠尽城中青壮,当下之计唯有尽快撤离。”

    恒木遂吩咐道。

    “给大家一刻钟时间收拾行李,三弟负责恒家,恒安脚程快去把你母亲接上,昭阳去通知卢家众人,各位镖师愿意跟我们走的,一刻钟后南城门外汇合。”

    恒家俱是一帮大老爷们,又是常年会押镖在外的,拎上几身换洗衣物带上足量的干粮,不过一炷香的功夫,都已骑马赶到前院。

    恒森点好人数,询问起恒峥。

    “你们先出发,祖父的古籍恐无法带走,我速去存入地库就来。”

    “好!”

    侄子的身手自是无需担心,两位长辈甩下马鞭,‘驾’地一声带领恒家子弟疾驰向南面。

    如意媒人铺靠近北城,柳念慢悠悠地往铺子方向走,耳边朦胧的哭喊声愈发清晰起来。

    柳念察觉到不对劲,蓦得停住脚步,俯身将耳朵紧贴向地面,弹指间复又站起身来。

    地底犹如洪水滔天掀起无穷巨浪,需得有上千马匹齐齐奔腾才会造成如此大的声响。

    柳念手脚一瞬寒凉,不会真被那人说中了吧......

    ‘世道不平战事频发’,这是哪路大军竟打到铭县来了。

    从穿过来起柳念就从未出过铭县的城门,乱世人命如草芥,她如今该如何?她这么个孤女又能逃向何处?

    柳念只知她想活下去,但她又如何才能活下去?

    柳念思绪杂乱,此刻大街上的人同样察觉到异常,人们俱像只无头的苍蝇般四处乱窜,不知是谁在人群中高喊一声:“北边的突厥打过来了!想活命的快往南跑!”

    两侧街市的窗户被推开,有人接二连三的从屋里跑出,柳念来不及反应,随人流裹挟着朝南边涌去。

    不知跑了有多远,街市上的人只增不减,速度也愈发快了,日头依旧滚烫,汗水顺着眉骨流进柳念眼里蛰得人生疼,她却丝毫不敢闭眼,视线变得模糊而破碎。

    晌午滴水未进的柳念脚步似是灌了铅水般越来越沉,她跑不快了,肩膀被后头赶上的男人猛烈撞上。

    她失去平衡......径直朝前倒去......

    柳念想......她怕是要交代在这了......

    陡然间,一只从侧面斜插过来的大掌,一把将柳念环住,她被人从地面拦腰提到马背之上。

章节目录

罗衣上马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金鸽鸽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金鸽鸽并收藏罗衣上马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