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西原的声音不大,也不是多么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显得有些飘飘然。像是吸进肺里转一圈又吐出来的烟雾,最不经琢磨,一阵风吹来,转眼就散了,空留点余味在,也就这么点余味,倒也够了。

    他们从觉悲寺出来的时候,天上又下起了小雨,已经秋末,嶙峋寒意簌簌绽开,在澄州城的地界上,风一吹,刀子似的割着人的脸。

    白杨的头发有些散了,干脆直接把头发披开,大概是被绑了半天的缘故,现在散开还有些弯弯曲曲,落在肩上,竟然给姑娘添了些冷冽的风情。

    陈西原伸手抚摸上她的黑发,是意料之中的柔软,似乎还沁着女孩独有的馨香。

    她被他碰着,身体止不住一缩,迷茫地看向他。陈西原收回手,嘴上噙着点笑:“头发挺顺的,顺点好,头发顺的女孩命也顺。”

    那天陈西原开车,没回去杨珏时那地方,也没给人送回去澄大,在澄州城里绕了一圈,还是在一家胡同口停下。

    “陪我吃点。”

    这是他的原话。

    白杨陪在他身边往里走,看见前面一处小门栏,门上雕着四君子,还带着老式的那种门环,檐角飞起,充斥古意。他们一起踏过那条门栏,进到里面,入眼是一条石头铺成的小道,两边种着成片的翠竹,有些已经被挤弯了腰,斜斜地倒在一边。

    陈西原走在前头,伸手给她拨开了那片竹枝,护着她走过去。白杨忍不住去看他,他还是那样的表情,像是在笑,又不像是。

    她从他身下安然走过,转头娇俏又明媚地一笑,对他说:“陈先生,不是还说要赔我酒钱吗,现在陪你吃饭,可要另算。”

    陈西原这回是真在笑了,打量着姑娘眼里一闪而过的小聪明,也陪着皱了皱眉头,冲她说:“那哪成啊,我就这么点身家,不然把我自己赔给你吧。”

    白杨笑嘻嘻说好,等他走过来时大着胆子,扯了一下他的衣角。

    他看出来了,姑娘只敢在嘴上大胆,连触碰他的动作都是小心翼翼的,怀着满心忐忑。这姑娘,年纪是小了点,却也有年纪小的好处。

    不知道是因为陈卫东的那句话,还是他真的有几分喜欢和兴趣在里头,总之这回,陈西原把姑娘那颗七上八下的心给接稳了。

    她伸手过去,把姑娘的手给真真切切牵了起来。没去看她讶异惊喜的眼神带着人径直去了里面。

    吃饭的时候他们也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什么,从觉悲寺陈卫东,说到杨珏时和应晨,然后再说到他们两个人自己身上。

    白杨发现他的话其实并不算太多,能简单介绍的就不多加修饰词,说完重点就不再理会其他旁证。

    他告诉她陈卫东当时是从Q大工程物理毕业,后来又进了中科院,辗转到研究所,也才不过三十岁,风华正茂的年纪。当时他们的项目宣告完成,完美收工,庆功宴上的酒喝了半杯,奖都没去领,就宣布南下洛阳,去白马寺出家。

    然后手里的酒敬了一圈,把另外半杯喝完,收拾东西没等人回过神就走了。爷爷奶奶和他爸追到白马寺的时候,他的脑袋正剃了一半,左边不秃右边秃的,穿着僧袍跟人说阿弥陀佛。奶奶在爷爷怀里哭,他爸气得要去揍人,他就在一边说斩断俗缘,六分清净。

    也就是这两年,他家大伯和他爸又去了一次洛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人迁单到澄州的觉悲寺了,从这以后,陈西原每个月往那里跑一趟。

    听说他来了澄州,一开始还有不少以前的同事和学生过去看,结果到那里,人家跟他讲科研,他跟人家讲佛法。人家说研究做好了也是普度众生,他说他现在已经万物皆空。把人都气走了,后来也就没人再来了。

    说完这些,陈西原脸上挂着些浅淡的笑,在桌角磕了磕烟灰。

    白杨才知道,陈西原嘴里的品学兼优,指的是中科院和研究所。

    要只是Q大,她还能算得上是第二梯队,中科院和研究所的话,就得往后稍稍了。她端着杯热茶喝了一口,问他:“那到底是为什么,顿悟出什么了?”

    陈西原想了想那四句,挺难记的,估摸着个大概,起身找了纸笔,站在一边的窗棂前写下那四句话递给求学好问的白杨:“听寺里的和尚说,这是什么《妙法莲华经》里面的。”

    白杨接过纸条,先吸引她的不是上面的内容,是他好看的字迹,像是练过某种书法一样,写出的字也都是笔走龙蛇,昭显泱泱中华的博大精深。

    上面写着:是法不可示,言辞相寂灭。诸余众生类,无有能得解。

    她仔细看看,又状似无意把纸张昧下,揣进自己口袋,然后喝了一口茶对他说:“既然是《妙法莲华经》了,不也是人写的吗?你叔叔还真奇怪,看了人写的东西,却去信了佛。”

    陈西原近乎宠溺地用拇指拭去她嘴角的水渍,像是看不见眼前人脸上的红云一样,笑着说:“这话说得挺有理,再去的时候我把这话带给他,兴许真能劝人还俗了。”

    白杨的问题挺多的,他都给一一解答,只是说起他自己的时候,话显然就少了。她也很识趣,就只聊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或者跟他谈谈在学校里的生活。

    每次说一些什么有意思的事的时候,陈西原也会短促的笑一声,那种笑并不像是因为她说的事有趣才笑的,更像是一种长辈看小辈,前辈看后辈,看她幼稚地在他面前手舞足蹈,说着他早就经历过的事,然后体贴地笑笑。

    白杨看着陈西原,忽然问了一句:“陈西原,你多大了?”

    “二十六。”他手里的那根烟已经慢慢悠悠地抽完了,除却烟味,还带着点薄荷的清香。他站起身,把烟头丢进一边的垃圾桶里,转头问她:“老吗?”

    白杨说:“有点。”

    是有点了,他现在的生活,已经和她相隔甚远。

    陈西原又问:“嫌弃我了?”

    白杨陷在自己的情绪里,都没察觉到这句话有点亲密过头了,好像他们已经是成为什么关系上的什么人了一样。她扬起那张依旧青春稚嫩的脸问:“你看我会不会觉得很幼稚?”

    二十六岁的生活她还未经历,十八岁的生活他已经快要遗忘,年龄确实是横在他们中间一道长长的鸿沟,让她开始为此忧愁。

    他有点好笑,原来姑娘担心的是这一点,然后似乎叹了一口气,看她有点紧张的神情,慢慢悠悠地说:“那怎么着呢,看着你再长长吧。”

    他这话说得极其自然又游刃有余,白杨知道他们的差距在这儿也有体现,他们间的节奏也永远由他来把控,因为无论何时,她对他都是笑脸相迎着的。

    白杨笑笑,心中谦恭。

    现在时节已经快要入冬,昼短苦夜长,一顿饭的功夫天就要黑了。这顿饭过后陈西原送她回学校,天公不作美似的,天上的小雨一直都不停。

    他撑着伞送她回宿舍,一路上,她提着裙子,眼睛看着脚下的路,他在一边虚扶着她。任谁人看,他们都是一对羡煞旁人的眷侣。

    走到宿舍楼前,陈西原侧头看她一眼,说道:“回吧。”

    白杨点头,转过身道谢,笑着说谢谢陈先生,然后转身钻进来那个狭小的楼道里,走动时,背影都带着欢欣一样。

    陈西原看着她离去,忍不住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宿舍门前有不少目光投射到他身上,他全然看不见,换了只手撑伞,掸了掸身上的雨珠,转身离开。

    她回去宿舍的时候,房间里只有那两个双胞胎室友,她们和白杨应晨并不是一个专业的,碰面的时间少,也并不多亲密,只是比点头之交要好点。

    现在也是,打过招呼之后就都不再说话,不问一句任何和自己无关的话,礼貌的甚至有些冷漠。

    白杨给自己收拾好,换上睡衣,洗去脸上张灯结彩的妆容,舒舒服服洗了个澡。

    这一晚她问了陈西原很多问题,唯独没有问那天之后,他为什么再也没打来电话,也没有问是不是没看到自己发的消息。已经能预见答案的问题,再说出口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最好是依然平和谦恭,不恃宠而骄,然后等他下一次光临。可怎么想,怎么都不甘愿。

    此时此刻,她坚信,她只是为爱臣服。

    白杨吹完头发,手机已经充满了电,页面上有新消息的提醒,她点开看,是“陈先生”。

    陈先生回复着不知道多久以前的消息,说到了就好。

    没一点尴尬和不好意思。

    她下定决心平和的心此刻又接着开始无名躁动,阳台的门没有关那么严实,露出一条小缝,冷风从那里渗进来,把她的脑子吹得清醒了几分,然而那颗心却仍旧在不安分地狂跳着。

    白杨似乎有了某种预感,从今夜开始,他们之间或许会变得不一样。

    那之后陈西原果真就时不时的开始找她了,频率不算高,多的时候三两天找她一次,少的时候两周也不见他的电话过来。

    但白杨给他打电话他都会接,就算当时挂断或者没接到,过不久也会回过来,他找她几乎没有别的事,就是陪着吃顿饭,意餐法餐中餐泰餐什么都吃,去的地方也五花八门。有的藏在深街小巷里,有的藏在高楼大厦里,通常要费心才能找到,但无一例外都很好吃。

    他们像是个寻宝者,励志食遍澄州城内的美食。

    不过那么长时间,她还是最喜欢他们第一次过去的那个胡同,那里甚至不像个餐厅,更像是谁家的别院,什么人都没有。房间里立着屏风,外头一圈单面空回廊,墙上辟出一扇梅花窗,隔着窗户看过去,能看见风吹在竹枝上的形状。

    白杨也少见他付钱,大多时候吃过饭,服务员还会对他说一声陈先生慢走,然后恭恭敬敬地把人送走,也没有要钱的意思。少部分的时候,他吃过饭去前台,前台的服务人员递给他一张单子,他在上面洋洋洒洒地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洋洋洒洒地离开。

    她稀里糊涂地问过他这个问题,那时候陈西原在车里的眼神一闪而过的暗了一下,而后如常笑起来,捏捏她脸颊上的肉,对她说:“可能人家看我长得好看吧。”

    她没因为这句照顾她的话而又晕了脑袋,反而注意力全在他眼里寂灭一瞬的光线上。那个时候,她就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她想,还是装不知道的好。

    他的生活也很懒散,白杨跟在他身边有一段时间,也没瞧出他是做什么工作的,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工作。他吃饭的时候手机就扣在一边,几乎不会有什么电话打进来,他吃的也不多,通常吃过饭就拿起手机玩起来那个灰底黑色的贪吃蛇。

    那是很简单的游戏,但他似乎没什么天赋,也好像懒得在这上面用心,蛇还没长多大就死掉了。

    于是再把手机扣上,专心致志地看她。

    弄得白杨也不好意思了。

    她看不出他车的型号,也看不出他衬衫的价位,但她知道,能在这个岁数还能无所事事的人,大概有个挺殷实的家底。

    那时白杨眼界还很窄,对世界最深刻的了解是在书本上,她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东西叫做阶层。第一次清晰的感受到这样的界限,也是在陈西原和他的朋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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