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窗边看着她上了计程车,最后一点摇动风荷被她无情收走,绝尘而去,看不见尘埃又落下。

    陈西原收回目光,等人上来收拾打扫时就在书房的软榻上睡了过去。他并不常熬夜,国外也好国内也好,他都不是一个自苦的人。

    在书房睡得也并不安稳,到正午时,阳光照进来,就能把人给照醒。揉着眼,就听到了搁在桌面上的手机在响。

    电话是孙秘书打来的,跟他说些事情的情况,这件事情确实被大肆报道,老邓和老金都已经被带去调查,了解一些情况。他提前都打过招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分明,事情都在可控范围内。

    他揉着眉心,从困劲儿中缓了缓:“他那老婆孩子呢?”

    孙秘书说:“已经安排好了,过几天的飞机,去澳洲。”

    “其他人该提点的还是提点一下。死的两个司机,赔偿怎么说?”

    “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了,按照现在的退休年龄和他们的平均工资算,两个人加一起不会超过五十万。”

    陈西原把手机放下,开了免提,起身去给自己倒一杯水,顺带将书房的窗帘合上一些,说话时声音还带着昨日疲倦的沙哑:“适当加一点,安抚好他们,别让人挑理闹事。”

    “好的二哥。”孙秘书记下,又说了另一件事,“许慎那边也差不多了,前两天有个孕妇在医院跳楼,这篇还压着没发,现在正好。专访的事情已经安排好了,只是老金他……”

    他留着半句话,听陈西原的意见。

    陈西原仰头喝了一口水,嗓子温润了一些:“老孙啊,生命无价,何况是两条。”

    “我明白了二哥。”

    挂断电话,整个书房就又静谧了下来,似乎都能窥见房间里的空气是如何流动的。

    他无聊地翻了翻手机,看到白杨的电话号码,似乎觉得他们很久没见了一样。于是伸手按下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没两声就被接通,听筒里传来她清澈的嗓音:“你醒了?”

    “嗯,你做什么呢?”

    “翻报纸写东西啊,过几天回扬州,要先把教授布置的工作完成。”

    陈西原这才想起来,她过不久就要走了。

    “回去几天?”

    “说不准,应该没多久就回来了。”白杨那边夹杂着一些报纸翻动的声音,她的声音反倒有些远:“陈西原,你记得想我。”

    陈西原笑了笑:“说不准,你回去久了,我真忘了。”

    她说:“你要是真把我忘了,也别指望我能记得你,说不准等我从扬州回来,手里就挽着别人的手了。”

    他沉默片刻,脑海里勾勒出那副场景,可无论怎么想,这份画面的男主角都只是他,安不上别人的脸。

    白杨走的那天是陈西原送的她,风和日丽的,阳光晒在地面上,炙烤着所有活物都滋啦作响。

    他在旁边帮她推着行李箱,走近机场大厅内,淌过身后的阳光。她的身上还带着车上凝结的寒气。

    等待的时间,白杨靠在他身上,忽然说道:“陈西原,你一定没闻过一种味道。”

    他问她:“什么味道?”

    “就是那种,夏天一到,阳光照在刚修好的路面上,难闻的沥青味儿。”她说,摆弄着脖子上坠着的四叶草形状的项链,“以前我给人暑假做家教的时候,来回路上不舍得打车,又等不到公交,只能走到地铁站,学校前有一段路是新修的,味道特别难闻,有一次我走着走着还中暑了,就晕倒在了那路上。”

    陈西原伸手搂住她的肩膀,问她:“白杨,有驾照吗?”

    “没有呢。”

    “回头考个驾照吧,考下来了,我那辆车你开走。”

    白杨转头看他,眼中漾起潺潺笑意,又往他怀里靠了靠:“陈公子,您可真大气。”

    陈西原揉着她的头发,轻笑:“小丫头够现实的啊。”

    离飞机起飞还有挺长一段时间,她待的有些无聊,去外面买了一份报纸看,陈西原看着,嗤笑一声:“您算是被钟听寒给调教好了。”

    白杨没理他,展开报纸开始看。

    陈西原还不依不饶,手握住她的腰,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什么时候回去,让我也调教调教?”

    她耳尖一热,转过头瞪了他一眼,把他的手给甩开。

    他笑了一声,终于不再逗她,拿出手机玩起了贪吃蛇。他的技术还是很差,吃了没多少就撞墙死掉了。

    白杨看报纸却看得入迷,不知道是看到什么新闻,还拉着他激动地说了起来:“陈西原,你知道吗,新青桥那个承包商偷换材料是因为情人在那里跳过河。昨天他还从楼上跳下去了,抢救无效……”

    陈西原转眼瞥了一眼上面的新闻板块,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淡:“是吗?”

    白杨还在叹息:“太可惜了,两条人命就这么没了。”

    “杨杨,人各有命。”

    她有片刻的怔住了,她一直都知道陈西原是个什么波澜都惊不起来的深潭,可是没想到,两条人命也不足以让他动容。

    白杨心中有股说不出的动荡。

    她转头对陈西原说:“上面说其中一个人,家里还有一个生病的妻子,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儿子,你说,他们以后该怎么过?”

    “总不能殉情吧?”陈西原说,“所以你以后好好照顾着自己,万一哪天我也给你殉情了呢?”

    白杨笑着:“你不会的。”

    这句话里有种凛冽的笃定,把她映照的像是个佛口蛇心的坏人。

    其实她也明白,世上最作不得数的就是酒后的承诺和爱时的甜言蜜语,也就是两个人都愿意演一出海枯石烂的神话,然后再一笑而过,没人会真的当真。

    而他说出那句情话的时候,她最应该给出的回答是:不,我舍不得。

    陈西原笑着反问她,你怎么知道不会呢?

    她笑说,因为我不舍得死啊。

    细究下来倒没有哪个瞬间是将人彻底看穿的,而是有个瞬间恰好成了导火索,或者说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白杨就在那个阳光肆意的机场里,忽然明白,陈西原其实是一个很冷漠的人。

    说冷漠有些偏差,他应该是淡漠。

    人都是一个被反复碾压,打碎再重构的过程,以至观望他人时难免思及自身,说白了,所有情绪不过就是一个外界与自我相呼应的过程。

    可是他大概从没被打碎过,他的日子过得太顺,顺到他理解不了那些苦难,顺到他淡漠,然后目空一切。

    她宽容地想着,这不是他的错。

    临上飞机时,陈西原把她送到安检口,两手扣在她的肩膀处,对她说:“白杨,可千万记得想我。”

    她说:“那可说不准。”

    两个人都笑了,挥挥手,在这里分别。

    飞机上了万米高空,所有通讯电子设备关闭,白杨还在看报纸,上面用了很大篇幅在描写那个瘦小承包商和情人的爱情故事,图片上他低垂着头,一只手拿着眼镜,另一只手似乎在抹眼泪。

    然后下一刻,记者用十分凌厉简洁的笔触写到:

    金先生对我说到这里,眼泪忽然止住了,他说你记住这个名字,我要去陪她了。然后便从沙发上站起,快步走向阳台跳了下去。我尝试去拉他,可是走到他原来的地方,往下看见只有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第二张图片,是从高楼上拍下的,金先生以一种极度扭曲的姿态粘连到沥青路上,不知道是砸到什么东西上,迸溅出很大一滩血。

    那样瘦小的躯干,原来也有这样的力量。

    这个新闻只占据了很小的一个板块,还有很大一面,有关社会新闻的方面,一个比一个更加刺目。

    零六年的彩印技术还没有以后那么发达,连纸张也散发着一股油墨气息,那张又薄又难闻的报纸,所有鲜血也好,生命也罢,都被收割掉原本的色彩,无奈地拥挤在里面。

    白杨在心底叹息一声,把报纸规整地叠起来,放进随身背的包里,包也是陈西原让人买的,简单的一个斜挎包,可以买得起两个货车司机的命。

    下飞机的时候扬州城又下了一场小雨,雨并不大,只是雨丝太密,也让人不敢妄动。

    她拖着行李箱,想起来距离他离开这里已经两年了,母女情分父女情分什么的也都断了个干净,就剩下一个小妹妹,时常打电话央着她回家。

    扬州城的司机师傅聚集在泰州机场附近,见客就拉,她也一点雨没淋着,就被师傅拽到了车上,问她去哪儿。

    她还没即使转换回来音调,用带着点京腔的普通话说:“师傅,去东关街。”

    师傅也说普通话:“好嘞姑娘。”

    计程车在雨中驰行,白杨在飞机已经休息够了,现在精神正足,就转头看着窗外的雨,看着看着,就看见了汊河。

    东关街在广陵区,这都绕到邗江区了。

    她笑了笑,调整了一下口音,用扬州话说:“司夫,今个儿雨落得蛮不丑的。”

    司机师傅一愣,问她:“姑娘,扬州本地的啊?”

    “嗯,在外上了几天学,这不放假回来看看。”她说,又搭上一句:“扬州城这两年没怎么变啊。”

    “是啊。”

    师傅接上这一句就不再说话,只是车速更快了一点。

    到了东关街,师傅帮她搬下行李,白杨照打表的价格还多给了一点钱。

    雨已经停了些,只剩路上还是雨水遍布,积着一个个小水坑。白杨养父养母家住的那条巷子,就是叫雨花巷。

    她穿过一条条纵横交织的街道,熟悉地找到家门,门大开着,养母在院子里收拾着葡萄架,小妹妹坐在堂屋里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她并不很专心,不是咬指甲就是转头发。

    白杨把行李抬上台阶,说道:“妈,我回来了。”

    两个人都看了过来,白桃只是一瞬,立马就从小板凳上弹了起来,飞扑到她怀里,嘴里大喊着:“姐姐,我可想死你了!”

    养母倒是没什么太大的情绪,但还是笑了笑,温和着对她说:“赶紧进来吧,桃子这几天净念叨你了。”

    桃子拽着她的手把她拉进去,他们家的房间并不多,以前是她和桃子一起睡一个上下床,她走了这两年,上下床已经被换成了一个双人大床。

    桃子说:“姐姐,这些天我们俩可以谁一张床了,晚上我们还能一起看电视剧和动画片,你别那么快走好不好?”

    白杨揉了揉她的脑袋说好。

    小姑娘很不满,说把她的头发都给揉乱了。

    她这才忽然地想起,这个动作好像是从陈西原那里学来的——他总喜欢揉她的发顶,仗着身高优势,还喜欢把胳膊压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当做人形支架。

    白杨想起了这个,忽然笑了起来。

    桃子很快察觉到不对,装模作样地嗅了嗅,然后板起一张脸,说:“姐姐,你很不对劲啊,我怎么在你身上闻到了恋爱的味道?”

    桃子比她小七岁,今年十二,过了暑假就要上初一,正是人小鬼大的年纪,什么不懂的词也学着大人或者电视剧里的样子神神秘秘地说出来,仿佛自己也就是个大人了。

    白杨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说:“你每天上学是不是净想这些事情了?”

    她抱住她的腰,撒娇道:“哪有,别人我还不关心呢,就是不知道,我那个姐夫能不能配得上我姐!”

    白杨婉转笑着,没回答她的话。

    怎么会配不上,桃子的世界还太小,于是就觉得她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白杨想,等小姑娘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对她而言最好的姐姐,其实也不过是渺渺众生中的一员。

    而陈西原,他不是。

章节目录

一任平生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子受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子受并收藏一任平生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