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白桃的病并不是无药可治的绝症,只是费用单上简单的数字,高高垒起来,是足以压垮整个家庭的巨石。

    那几天陈西原一直陪着白杨,医院酒店来回跑,白桃看见他也不嚣张了,一口一个姐夫叫他,还说他长得像电视上的明星。

    他笑着受了小孩子的奉承,说让她快点好起来,看把姐姐累成什么样子了。在病房陪床的时候,养父和养母有次也把白杨叫了出去,担心的问这个男人家里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们怎么认识的。

    白杨扯了个谎,说是兼职时遇到的,说他家做点小生意,具体是什么生意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过她确实是不怎么清楚,也不太敢去深究。

    后来让他们真正放心下来,是见陈西原走出病房,操着一口流利的英文打电话。

    白杨的英文水平还可以,澄大很重视外语,每年都要口语考试,她正常和用英文交流都是没什么问题的,但陈西原的那个电话她却没怎么听懂,好多一长串的专业词汇,只能隐约辨认出几个“出逃”“基金”之类的。

    原来他也是有正经工作的。

    陈西原挂断电话,转过头,发现她就站在他身后。

    白杨开口问他:“是有事要忙吗,我自己可以的。”

    “不是什么大事,没你重要。”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目光温柔缱绻。

    他说没什么大事,白杨也就信了。许多事情也都是后知后觉,回首往事纵观历史才能发现的,比如,这一年是万事万物酝酿滋生的前一年。二零零七,由于Fannie Mae和Freddie Mac的决策错误而引发的次贷危机波及全球,以及金融危机信誉危机,使零八年成为二十一世纪以来最动荡的一年。

    陈西原在美国的公司也受到了不少影响,他在其中的种种行动,在过后很久,通过白杨的手,再次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他们回去澄州是两周之后,那时桃子的病情已经稳定了不少,就算陈西原没有事情,白杨的请的假也到了。

    回去的路上还是小孙送他们,只不过身边多了一个人,是个中年男人,看着五十多岁的样子,喊陈西原喊二哥。陈西原今年,满打满算不到三十岁,怎么都到这辈分上了?

    白杨抿了抿嘴,没敢笑。

    他们在机场下车,中年男人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月饼礼盒,半弯着腰递朝他递过去。

    他把目光挪到她身上,嘴角弯了弯:“杨杨,不是爱吃甜的吗,拿着吧。”

    白杨怔愣一下,立马弯腰接过,对着人道谢。

    “这是月饼吗?”等人走了,她掂了掂手里的分量,“这么沉?”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

    陈西原带着她到候机室坐下,看着那个盒子,笑得有点神秘。

    她半信半疑地打开,只看见一角,立马又被吓得合上了,而后左顾右盼了一下,才谨慎地望向他:“怎么是这东西,不是月饼吗?”

    陈西原看着她被吓得不轻,笑道:“一小礼盒轮得着他亲自来送。”

    “那你还让我收?”

    “拿着呗,我这边推了,也少不了送给别人。”陈西原说,“水至清无鱼,这话搁哪儿都一样。”

    白杨的眉毛挤在一起,对他这话很不赞同,但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手上绕着礼盒的带子,思考着什么。

    那时他似乎看出来了她心绪不佳,搂着她说了一句至理名言,让白杨此生难忘。

    陈西原告诉她,为官为商或者为人,讲究的不过都是一个一个“骗”字,像金庸小说里写的,“武功之中,十成有九成是骗人的玩意,只要能把高手骗倒了,那就是胜了。

    放在哪里都是这个道理,取之于人用之于人,至于取多少用多少,怎么取怎么用,有的是章法可讲究。其中分寸拿捏好了,滴水之深,也能汇聚成洋。

    白杨看着他英俊的侧脸,忽然想到了两个词,大奸似忠,大伪似真。

    “你很像一个人。”

    “谁?”他问。

    白杨接着说:“巴纳姆,最初代的公关之父,在他的时代,被称为公众该死的时代。他的信条就是愚弄大众。”

    “这么一说还真是。”

    他无所谓她加诸给他什么样的名号,公关教父也好,风门子弟也罢,对于她,陈西原似乎只有纵容。

    她当时也只是随口一句,并没太放在心上。真正再想起来的时候是在以后了,某些事件勾起来,让她想起,原来命运这么早就已经提点过她。只是当时面前实在有太多纷繁迷障,模糊了她的双眼。

    他们又从扬州回去澄州,五个小时,落地已经是凌晨。

    郑师傅还是钢筋铁骨一样来接他们,面容严峻,一句话不多说。她曾经看美国的科技电影,还脑子抽着想,郑师傅会不会也是一个披着橡胶人皮的机器人。

    到陈西原的公寓时正好是三点整,两人上楼,他下意识护着她的双眼,打开灯后,等她慢慢适应了光线才放开。白杨发现这是她第一次见的那个房子,里面还摆着她从上海买回来的各种小东西。

    “你还摆着呢?”

    她兴冲冲地拿起玄关柜上一对水晶小鸟,在某个精品店买的,说是他们的设计师款,要价一千九百九。

    陈西原拿起另一只,在手上看了看,觉得这小鸟凶巴巴的样子和白杨有时候很像,忍不住笑了一下:“哪儿舍得扔啊。”

    “您是拍拍屁股走了,也够有血性的。”

    他还在笑着,她听进耳朵里,总觉得这话里有点讽刺在。可又觉得是自己心虚才多想的,陈西原这个人,一般是不太会鄙视和讽刺别人。

    她跟着他也见过一些暴发户,有点钱之后迫切的想耀武扬威一下,于是去音乐学院舞蹈学院里找女孩子,然后又在男人堆里笑说,那群小蹄子,别看平时一个个装得多清高,都是见钱眼开的主儿。

    说完这些,暴发户还寻求认同一样,眼珠子溜一圈,落在身份不清不楚的陈西原身上,问他说得对不对。

    陈西原说:“人总得图点什么吧,你要人什么都不图,不是耍流氓吗?”

    暴发户脸色当时有点不好看,后来,白杨再也没见过那张脸。再后来听说,是当时那间夜总会里的老板再也没让他出现过,跟陈西原搭不上关系。

    “这不还是回来了?”她扬着眼角一笑,对他说:“是我没出息,只能卖肉还账了。”

    他放下手里的水晶小鸟,笑容舒展开来,曾经说句话都脸红的江南姑娘,现在也有点流里流气的了:“你跟哪儿学得这么不正经的词。”

    她眨巴眨巴那双眼睛,对他说:“在你这里不是小巫见大巫了吗?”

    陈西原彻底笑开,心情很好,也不觉得困倦了。他不自知地觉得,她像个宝石,耀眼夺目,令人神往——他忽然想把她珍藏。他也没再抑制这样的想法,让这莽莽野草被飞吹长,这棵白杨树慢慢扎根。

    剩下的后半夜两个人都没舍得睡觉,翻出一个电影来看,是张艺谋的《大红灯笼高高挂》。像这样讲述和批判封建时代吃人的电影,其实并不太适合两个情人一块看。

    太严肃,太压抑,没什么情调。

    但他们看下去了,张艺谋用他独特的镜头语言拍出了那个鲜红的,张着血盆大口的大宅院,色调如同鬼片。

    大宅院里男权象征的老爷一直都没露脸,然而还能把人折磨的人不人鬼不鬼。影片末尾,麻木的颂莲看着整个院子,忽然说:“在这个院里,人算个什么东西。”

    白杨靠在陈西原的怀里,他的胳膊被她枕的有点发麻,抽出来动了动,又重新放回去。她注意到,给他扯过来,敲敲打打地按摩着,一点都不专业。

    她说:“这电影不好,看得人喘不上来气。”

    陈西原另一只手那打火机点了支烟,漫不经心地安慰她:“那是过去的事了,你看看现在多好,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的。”

    “不一样,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苦要吃嘛。”白杨瞟了他一眼,冷不防地说,“你以为人人都是你呢?”

    他也很认可地点点头,最后说:“是,我这样的人一个就够了,要不然人人都跟我似的,大街上早就尸横遍野了。”

    白杨“嘁”了一声,问他:“怎么就尸横遍野了?”

    陈西原说:“你瞧啊,这么庞大的社会,一个蠹虫还是养得起的,再多来几个,可不就要房倒屋塌了?”

    蠹虫,这是陈西原对自己的定位,或者说是自嘲。但不是没有道理的,摆在玄关柜上的礼盒还明晃晃的闪着,里面装得是什么?是民脂民膏。

    她其实挺不明白,这点东西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怎么还要收下。她不晓得他的家底到底如何雄厚,单就他自身而言,那么点货甚至比不上他在美国出逃前经手的最后一笔辉煌的九牛一毛,而他显然也不是什么贪欲过重的人。

    陈西原很久以后告诉她,这种东西收的就是个投名状。送东西的那秘书一辈子也是省吃俭用清汤寡水的,都奉献出去给人做实事了,但最后不能真就什么都落不着。

    如他所说,人都得图点什么,舍己为人地能有几个?高尚点的也就是保己为人了。

    白杨迷茫地问他,那你图什么?

    陈西原想了想,对她说:“我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没什么都无所谓,就是有的人,有了钱了有了权了,还想要名。”

    所以啊,有人戏台子上敞亮,就得有人顶着满身灰搭台子。

    她看向他,手指点在他心口,重重地绕了一个圈,对他说:“陈西原,现在你的把柄在我手上了,以后可不要做负心汉!”

    他笑着过来抓住她的手,没说什么情话,反而道:“这话以后少说,不安全。”

    那天白杨的后背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第一次有一种与虎谋皮的感觉。

    她问他,“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就这么信任我?”

    陈西原笑地肆意,不经意被烟呛了一下,开始连声咳嗽起来,白杨在一边拍着背给他顺气,他伸手一搂,握住她的腰,牢牢扣在自己怀里,眉眼都弯了一个角度。

    “这不是,回头好拉你一块下地狱吗。”

    电视上没再放电影了,系统自动播放着一首接着一首的歌。白杨被他压在沙发上亲吻,恍惚间,听见几句闽南语的歌词,绕着圈儿地传来。

    想讲要作伙飞,去一个心中美丽的所在。

    所有的一切,拢总你做伙。

    她想,爱的形状有那么多种,一定也有一种痴狂的爱,并不纯粹,可却愿意与他共赴黄泉,共下地狱。

    如果有,那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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