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杨的毕业典礼也进行的十分顺利,无论大学四年里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同学,也都在此刻表现出一副同学情谊深似海的觉悟来,到处找人要合照。

    要到她这里,她总不是最吸引人的那个。

    陈西原的存在感实在太强,让人没法忽视,别人问起他们的关系,他都是坦然一笑,说是她男朋友。心虚的反倒是白杨。

    等毕业典礼结束之后,新闻专业的学生又在图书馆前照了一张集体合照,家长们就站在台阶下翘首以盼,他也纵身此景,看着白杨站在人群里,扬起少年灿烂的笑,然后恭贺彼此前程似锦。

    她的前程里,有他才似锦。

    白杨下台来,扑进他怀里,陈西原拥着小姑娘年轻朝气的身体,眼角眉梢泛出蜿蜒笑意:“杨杨,长大了。”

    桃子在一边吐舌头,说他们羞羞,就知道秀恩爱。

    到底在小孩子面前不那么合适,陈西原只是轻轻抱了一下,就被她挣开了,佯装生气地去捏桃子的耳朵。

    桃子终究不太好在这里待太长时间,初中的课业也不能落下,又在澄州玩了几天就要回去扬州城。陈西原也紧接着把澳门之旅提上日程,美名其曰是她的毕业旅行。

    白杨在春晖弄里收拾东西时苦恼地问他:“那公司怎么办?”

    “会有人照顾的。”陈西原说着,随手翻着她往里面装得七七八八的小东西,有些他都看不明白,到底是做什么用的。他开口问她,白杨耐心的给他一一解释。

    他没想到,那些精巧的小物件还能有那么大用处。陈西原往手里拿了一个东西摆弄,一抬起头,就能看见白杨年轻的脸。二字出头的年纪,就算不化妆,不擦脂抹粉,也总有点灵气在,就连让姑娘们懊恼的青春痘,都是无常可爱。

    陈西原想想,自己是真的不年轻了。

    白杨收拾到一半,又想起来什么,问他:“仙君怎么办?”

    他转头看了一眼在玻璃缸里四脚朝天睡大觉的仙君,想了想,总不能把它一个留在这里,也只能托付给朋友。

    杨珏时过两天又要去黎巴嫩,吕文州也要回贵州一趟,没办法,就剩下一个蒋一黎。这家伙纯是个二世祖,每天什么事都没有,家里对他的要求只有三个,好好活着,别创业,别找女明星。

    好在他的自我认知很清醒,每天纵情声色,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

    仙君给他,总不至于被饿死。

    白杨一直对他的印象不是特别好,尤其是再加上上次陈西廷的事。再见他的时候,人已经顶上了一头金发,站在大街上,没有比他再张扬的了。

    “你们两口子真是够有雅兴的,养什么不好养王八。”

    白杨辩驳:“这是陆龟。”

    “得得得,陆龟。”蒋一黎伸手拨弄着小家伙的壳:“你俩放心吧,肯定给它喂得肥肥的,让你们一回来就能喝上花甲汤。”

    陈西原冷嗤一声,看着白杨横眉冷竖的样子也笑了出来:“你要是把它炖了,回头再闯祸了,就别央着我去你老子那儿求情。”

    “不是吧陈西原。”蒋一黎眉毛都皱了起来,“这小王八还挺金贵。您老把心放肚子里,指定给它养得白白胖胖的。”

    白杨这才放心,乖乖跟陈西原上了车。

    到机场的时间还早,他们坐在候机室里等待,她还想起身去买报纸来看,候机室的电视上就已经切换到了新闻频道。

    主持人穿着笔挺的正装冷峻地报道着身后残忍的新闻,昨天是二零零八年五月十二日,在四川省汶川县爆发了八级地震,地面开裂,房屋倒塌,死伤难计。

    今天原本喧哗的机场在这一刻沉寂了下来,几乎所有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小小的屏幕,整个T3机场只有冰冷的电子女声播报着飞机起飞时间。

    白杨愣在原地,看着电视上视角切到了记者的镜头,拍摄着震后的惨状和救灾人员一刻不停的身影。她望着有些晃动的场景,心口一阵绞痛,为那些罹难的人群。

    “白杨?”

    陈西原见她脸色不对,开口叫了她一声。

    白杨回过神来,转头看他,修眉蹙起,眼中倾泻出难以言说的哀痛。

    陈西原嗓子有点发紧,怔了一下,将她拉回位置上坐下,沉默片刻,对她开了口。

    “白杨,天灾是躲不过去的。”

    “我知道。”她说,声音有点发颤,看向他时,眼里的那种哀痛更加张狂了,似乎要将她吞噬下去。“我就是忽然觉得,人真的太脆弱了。”

    “这是没办法的事。”陈西原声音有些沉,在夏日的清晨,哪怕是他,也被染上一层悲凉的色彩。“你要知道,这世上每天都在有人死。这是天灾,人抗衡不了。”

    白杨咽下喉中酸涩,点点头。

    她也就是一个最世俗的人,除此之外,比别人多了一些悲悯众生的心而已。

    这场与无关的人无关的灾难,终究阻挡不住白杨奔往纸醉金迷的脚步,他们行色匆匆,在广播响起的一刻,踏上摆渡车,转过身,悲痛一晃而过。

    飞机升上万米高空的时候,白杨侧倚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色,第一次,心底开始涌起一些捕风捉影的恍惚和怀疑。她忽然觉得,现在的生活,自己也没这么想要。

    人生究竟有什么区分的,都是一样的长短,一样的生,一样的死,都是二两饭果腹,三件衣蔽体,千亿和百亿,千万和百万,真没什么区别。曾经让她为之汲汲营营的,在此刻竟然变得无聊起来。

    她轻轻转头,看向身边闭眼沉睡过去的男人,也是第一次觉得,陈西原啊,也不过是这样平凡普通的芸芸众生。

    飞机继续向上,到达平流层,白杨也正在这条路上缓步前行,前方一片坦途,光明大道。

    落地澳门机场的时候,正午的太阳正浓烈,晃的人睁不开眼,他们两人都戴上了墨镜,把世界的光黯然下去。

    他们一下飞机就直接去了酒店,白天还不怎么显现,楼只是楼,建筑也只是建筑,高大严肃。白杨下车时也没太看清,只知道他们住的酒店楼顶上有一个很大的“Insomnia”的标识。

    Insomnia,无眠。

    白杨问陈西原:“好奇怪,酒店怎么会叫无眠?”

    陈西原说:“不是人无眠,是金钱无眠。”

    白杨刚开始还不是那么的理解,直到走进去之后,真的具象化感知到了。酒店内的装潢才真正说得上是一座金碧辉煌的迷宫,暖黄色的灯光二十四小时照着,让这里分不清昼夜时间,无论是墙壁还是地板都好像是金色系的,色泽光亮到把人脸都照扭曲。

    在酒店的正中央,一座纯金打造的发财树巍然屹立,让人望不敢前。

    她有一瞬间的怔愣,分不清这里到底是天堂还是地狱,可无论是天堂还是地狱,都不是人间。

    陈西原告诉她,这家酒店就是一家赌场,六百多间房,便宜的六十一晚,贵的能达到六千甚至更贵,有的人前一晚还在六十的,下一晚就能去到六千的。

    怎么讲,穷人的改命门,富人的销金窟。

    这里是澳门,一座以赌博为支柱产业的城市,当手里的钱变成一叠叠筹码时,人对钱真的会没了概念。

    陈西原晚上带她去玩的时候,就是一个很简单的买庄闲和的□□,两三轮下来,她就已经赢进来了十几万上下。

    身边有人鼓掌欢呼,为她庆贺,这一桌上都是和他们差不多的人,不为赢钱,纯是来散财的。

    里面有些热浪在流动,白杨觉得自己也马上要被这一层高过一层,一浪盖过一浪的热气和欢声给冲昏了头脑,浮沉之中,难得抓住自己的一丝理智。

    她想,人真的是不能沾上这东西,一旦沾上了,就跟恶鬼似的,甩都甩不掉。

    陈西原在一边握住她的腰,说话声音自上方传来,带着他一向不那么正经的音调,对她说:“白杨啊,让你来输钱的,怎么反倒给我挣上钱了?”

    “我也不想的。”她扬起一个笑容,“那这次买和好了。”

    荷官开出点数,庄九点,闲九点,和。

    白杨再次赢了个盆满钵满。

    有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人大笑着看向陈西原,用英文对他说:“Chen,你身边的这个女孩能不能送给我?”

    她听见了,也听的明白。

    陈西原和那个外国男人是认识的,而且应该也有些年头了,白杨猜测,估计就是他在美国的那段时间。他嘴里能说出这样的话,陈西原在美国的生活究竟有多么糜乱,也可见一斑了。

    只是很奇怪,她的心底在百痛之中还能抽出一丝庆幸,庆幸这一盆凉水,恰到好处的浇灭了她胸中熊熊燃烧起的热焰,让她不至于真的沦陷到这片不属于她的金砖玉瓦。

    陈西原同样用英文对那男人说:“不,Lloyd,她可是我的珍宝。”

    白杨假装没有听到这两句对话,继续随心投掷着筹码,一会儿买庄一会儿买闲,不知怎么的,她的手气竟然出奇的好,像是命运为了补偿她一样,把她所有的运气都放在了赌场上。

    周围各色的男女开始对她侧目,然而她却高兴不起来。赌气一样,她还是幼稚地想输一场,把陈西原的钱都给输光才好。

    其实她这几年来,实在是没什么长进。

    等又拿下一局的闲十一点之后,陈西原开玩笑地按住了她的手,让她及时收手,不然要被人怀疑出老千了。

    她粲然一笑,抱着怀里几张数额加起来突破天际的小圆片,对他说:“那好吧,还是没输出去钱……”

    “总有机会的。”

    陈西原说,带着她到休息区坐下,接了侍者递过来的一杯香槟。白杨去拿了一份香草冰激凌,坐下来,用小勺子一勺一勺往嘴里送,两人一时静默了下来。

    他这些年来一直是这个习惯,赚钱赚的多了就来赌场赌钱,赢了输了都随便,最好是输一点才好,跟卸甲赎罪似的。做他那一行的,钱上多多少少都沾点血,虽然这些出血的人也并不是全然无辜,可到底他是受益方。

    散点财出去,也是把罪孽散出去了。

    可是这么多年以来,还没一天跟今天似的,赌桌上杀红了眼,倒赚了那么多。怎么,这小白杨是来给他添罪的吗?

    他的目光点在她脸上,姑娘认真的吃着盒子里的冰淇淋,一眼都不看他。

    “生气了?”他开口问道,说的是刚才Lloyd的事。

    白杨很快回答:“没有。”

    这就是生气了。

    陈西原放下酒杯,对她开口:“那小洋鬼子说话就那样,开完笑没遮拦,你要真膈应,回头我把他绑到你跟前来谢罪。”

    白杨还是说:“真没生气。”

    话出了口,她才发觉陈西原这态度已经是在哄她了,她也不能再给人摆脸子,只好叹一口气,撤了一个很完美的谎盖过去:“我只是在想上飞机之前,汶川地震的事。”

    她跟梁惟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觉得两个人没什么问题是不能展开了揉碎了去解决的,那时候太理性,现在再作用到自己身上,发现到这个时候,其实你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

    理智被感性缠绕成一团乱麻,拆解不到究竟哪一根才是最关键的线头,于是只能越来越乱。

    白杨被包裹在其中,最后终于向这团乱麻屈服,妥协,叹气对他说道:“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陈西原如是应。

    两个人一起踏上了电梯,那是个观景电梯,二百七十度全透明,将这片令人沉醉的金窟银穴全一览无余地映入眼底,据说还会有清洁工每天吊着绳子擦上面的玻璃,所以此刻也格外清晰。

    酒店的设计很复杂,但一定耗资巨大,在电梯里,还能看见下面一条独属于Insomnia的人造河,水质十分清澈,蓝的像块润玉一样。

    白杨站在电梯里,往外看去,刚想要把心情交付给窗外的风景,然而下一刻,黑影从她眼前略过,巨响传来——

    那条温润如蓝绸一样的河流,终于染上了杂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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