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最后离开的时候,京华挽住了她的胳膊同她一起走,叫她不要在意,郑太太就是那种口无遮拦的人,讲什么话都不过脑子的。

    白杨温和地笑说没关系。她并不在意她们的三言两语,因为打心眼里觉得自己是和她们不一样的,至少,也不像她们这么无所事事。

    京华也很快跳过这个话题,说起最近江北路又新开了一家咖啡厅,那里的焦糖玛奇朵据说不错,到时候一起去尝尝。她点头温声说好。

    现在时间还很早,京华家里有阿姨来照顾家务,什么用不着她去操心,她回去了也是无聊,于是就拉着白杨去逛街。

    也就是那时,发生了极其讽刺的一幕。

    他们在商厦里逛到家具城,京华听着导购小姐说得什么德国原装进口,需要提前订做,设计师款式之类的几个词,眼睛都开始冒光亮了,爱不释手地抚摸着一套中世纪款式的餐桌。

    “喜欢就买吧。”白杨看了一眼标价,“才三万多,还不如你一个包贵。”

    京华眼神淡下去,眷恋地收回手,叹了一口气:“不成啊,这么大家具放我们那小破屋子成什么样子,我要真买了,老方的位子还要不要做啦?”

    他们这样的人,无论底下出手再怎么阔绰,明面上还要装出一副清贫模样来。白杨在心底沉声笑,分明有些酸涩在。

    也就是在京华准备和白杨回去,逛下一家店的时候,她一瞥眼,看到了自己的丈夫和另外一个女人。女人小腹微隆,方先生小心翼翼地护住她的后腰,什么关系一眼看过去就不言而喻。

    白杨看着那一幕,又把目光转向身边的京华,这个美艳的女人此刻脸色无比惨白,痛苦地看向那边。而就在前一刻,她还在绘声绘色地炫耀着自己家的老公绝对不会“偷吃”。

    她怕她承受不住,连忙扶住她。京华握住她小臂的力道慢慢加重,像是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白杨甚至感觉到她的身体在轻轻颤抖,然而京华始终没有发作,许久,好像缓过来神,冷静下来。

    她站直身体,理了理裙子,而后整理好自己的仪态雍容,举着手机对着它们拍了一张照片,才平静地对白杨说:“你先走吧。”

    白杨问她:“你要做什么?”

    京华的嗓子里生出一股冷笑,像极了影片里被辜负来索命的女鬼:“我总不能连是哪个贱人都不知道吧?”

    她不明白,事情已经发生,已经这样了,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高矮胖瘦长发短发又有什么区别。她从心底认为京华的指向关系应该是方先生。

    然而京华后来上车,看见方先生和那个小腹微隆的女士一起进到公寓里一直没有出来之后,还是趴在方向盘上哭着对白杨说,她不可能和方先生离婚的。

    她说:“白杨,我三十多了,嫁给他之后我就辞了工作,我跟他离婚能做什么,这几年我只会打牌逛街,我想象不到离了婚我要怎么活。而且我们还有孩子,外面那个女人绝对不能把孩子生下来,老方的一切,都得是我儿子的!”

    京华说后半句话的时候,眼里迸发出一种狠绝的厉色。

    白杨咽下口中未出世的话,明白她有她的道理。只是她觉得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上不来也下不去。

    京华哭了很久,一直到方先生离开,她也起步跟了上去。一路上,她已经不再流泪了,变得十分冷静。她说她们这样女人就要修炼出一身这种本事来,没关系,她和方先生不会离婚,那个女人顶天了也就是个玩意儿。

    白杨一直没说话。

    她沉默着,冷脸看着体面而华丽的衣裙下衍生出的跗骨之蛆,一种发自心底的厌恶油然生出。她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的,每天就是搓牌逛街下午茶,然后讨论怎么对付第三者。

    她才二十一岁呀——她分明还有大好年华。

    她可以在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做任何事,可是唯独不能像现在这样。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另一个人,让他来主导自己的人生。

    白杨觉得她好像陷入了一个无尽的泥沼,又好像还有回旋的余地。只是她看不清,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究竟是她自己,还是另有其人。

    京华在家门口停下,迎面撞上刚下车的方先生,清晰地看见他衬衫领上还没消散的红色印子。然而她什么也没说,照常软绵地贴上去,挽住他的胳膊,说回来的还真巧。

    方先生看见白杨,先跟她打招呼:“白小姐。”

    她淡笑着点点头,不太想掺和他们的家事,况且京华现在也似乎并不打算与他撕破脸皮,她也犯不着去人家跟前再说上一嘴。

    她就送到这里,看了京华一眼,礼貌跟人告别。

    在计程车上面,白杨的思绪飘了出去,她不断的在想牌桌上面几位太太谈论第三者时的鄙夷,还有方先生和别的女人在一起时的暧昧神色,这些琐事缠身,让她心力交瘁。

    明明她是置身事外的。白杨想,她和她们不应该是一类人的,她不应该蹉跎在麻将桌和第三者尔尔上。可是她又想,也不知道自己路在何方。

    计程车停在春晖弄,司机师傅贪恋又惊异地看了一眼这里的景色,停留两秒,又点支烟继续前行。

    白杨走回家里,陈西原还在廊下逗鸟,还把乌龟端了出来晒太阳,过得像隔壁老大爷的生活。她看着他轻笑一声,半似无意地说起:“感觉我们现在跟养老似的。”

    陈西原转过头,隔着一段距离,光正好落在他的侧脸,一半阴一半晴,光的那面还一如过往,剑眉星目都未曾更改,暗的那面——她总觉得他在积蓄着无尽波涛,并且无人知晓。

    而后就听见他说:“就这一会儿清闲,这段时间局势紧,等过去这一年,估摸着就又要两边跑了。”

    白杨走过去揽住他的腰,陈西原是个勤于健身的人,腰腹上都是紧实的肌肉,她有时候枕上去,都会觉得硌得慌。

    她有些好奇地问:“你在美国到底做什么?”

    “融资融券和上市一类。”陈西原眼神下移,落在她垂落的眼睫上:“PE和资金管理也有,这些东西不能在国内做,限制太多,像那种资本主义国家才是金融的温床。”

    白杨听个半懂,大抵明白,陈西原并不是多么守规矩的人。

    “有风险吗?”

    他像是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忽然笑了起来,用一种长辈教导小辈,循循善诱的语气对她说:“白杨,做什么事情都是有风险的,犹豫只能发生在你选择它的时候,既然上了路,就别再考虑后果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仿佛感觉他说的不是生意,而是她的人生。

    好像陈西原在温声告诉她,杨杨,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你自己愿意的,怪不了任何人。

    她木讷地点点头,扯出一个笑容:“陈西原,万一你以后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那也是我……罪有应得。”他拥住她,轻声叹道。如他所说,一件事在决定要做的时候就要想好结局和下场,但从经济学的投资回报率上来讲,这件事值得他做。

    “不过要是真到了那地步,别担心,你也会安然无恙的。”陈西原吻了吻她的额头,无限柔情在此倾泻,给她舍身赴死的勇气:“杨杨,我给你的,来路都干净。”

    白杨依偎在他怀里,一刹那很想落泪来路上所有的纠结苦闷都想不起来了。他像是毒品,一碰到它,所有理智就都消散。

    他没再对她做什么,只是亲了亲就放开了她。

    “下午有个拍卖会,跟我一起去吧。”

    白杨说好。

    那天陈西原也特地穿什么正装,还是和往常一样,换了一件黑色衬衫,不系领带也不戴手表,但是戴了袖扣。

    是她以前送给他的那一对。

    白杨拽过他的手腕,看着那一对泛着银白色光的袖扣,眼前好像又飘起了雪。那是零六年的起始,那一年下了好大的雪,她把自己精挑细选的新年礼物给他。

    那一天他第一次吻了她。

    那时候的白杨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至少不像现在这么多愁善感。那时候她只是爱他,所求不过是他同样的心意。

    她的指腹滑过一只袖扣,触感冰凉,犹如那年冬。

    这是白杨第一次产生离开的想法。

    她仿佛已经与自己背道而驰了。到底谁才是罪魁祸首呢,她在记忆里不断搜寻,始终找不到一个准确的节点,没有一个确切的里程碑来誊刻她的堕落。

    她在心底暗自叹了气,或许有的人,天生就是不合适的。

    会场被布置的金碧辉煌,白杨在内见到不少电视上才能看见的影视明星和歌手,全都是红头粉面,连笑容的弧度都差不多一样。

    那天她穿了一条深绿色缎面长裙,V型领口的设计,衬得她的肤色渗出一些惨白的美感,尤其是颈上还坠着一只同样色系的翡翠石。

    白杨挽住他的手,在首排落座。这是个慈善拍卖会,拍卖师在上拿出第一件展品,是一件山区儿童做的手工作品,两百块的起拍价很快就在一声接着一声的叫价中被炒到了上万。

    陈西原半阖着眼,没有要出声的打算。

    她坐在他身边,仿佛是他最耀眼的一个修饰品。

    拍卖会分上下两场,中间休息时会有歌星到上面献唱。陈西原在这时候才堪堪醒过来,睁开眼,瞥一眼身边的白杨:“饿了吗?”

    “还成,下午陪京华吃了点冷餐。”白杨活动了一下手腕,没去看他。

    陈西原站起身,把她从座位上捞起:“我饿了,陪我上去吃点。”

    白杨被他牵着手离开,留给她那间房间最后的印象,是女星饱含深情地唱那一句——

    一生何求,迷惘里永远看不透。

    没料到我所失的,竟已是我所有。

    他握住她的手腕到了楼上,原来已经有人在等。餐桌上两人,一个西装革履,另一个是和她一样的年轻姑娘。

    “Chen,我说过了,慈善拍卖会是最好打掩护的了。”男人给身边的女人递了一个眼神,女人就识趣的给人倒酒,媚笑着看向对面的陈西原。

    陈西原接过酒,靠在椅背上笑起来:“所以你就做了那么多慈善基金?”

    “那当然,毕竟我有太多特殊客户。”男人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红色的液体像人血一样。“最近旧金山那边太多跳楼的,只好来中国躲躲清闲了。”

    他噙着笑,眼神落在那杯红酒上,半晌抬起头看对面的人:“要只是来躲清闲的就成,这儿可不是美国。”

    “我当然清楚。”男人笑着,目光短暂地停留在白杨身上一瞬,又很快挪向陈西原:“毕竟你也算是半个…”

    陈西原扬手,打断他的话。男人冷嗤一声:“你们中国人就是谨慎。”

    “中国有句老话。”陈西原开口,碰了一下他的酒杯,“谨慎能捕千秋蝉,小心驶得万年船。”

    白杨在一遍静默的听,眸色幽深更胜过颈中玉石。陈西原这个人,说是谨慎,又偏偏放心她。

    怎么不想想,如果有一天他们反目成仇,他首先是要栽在她手上的。

    这顿餐吃的也没什么意思,他甚至没有吃多少,可也懒得会那个拍卖会上,带着她去了楼上。

    白杨不知道原来他在这里也是有住处的。

    他喝了点酒,一进房间就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探进裙底,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与她耳鬓厮磨,交颈缠绵。动作十分熟稔,不含一丝迟疑。

    白杨被迫承受此番欺压,动荡之下,好像听见了雨打窗棂的脆响。

    到他撤退点烟,雨势已经大了不少。她背身看着窗外幽暗的夜,任由丝丝缕缕的烟味钻进鼻腔,可他的烟瘾并不是那么大的。

    “陈西原,我们就到这儿吧。”

    这句话太过寒凉,甚至不像是她的声音。仿佛她只是麻木地吐出这句话,完成任务,卸下重担。

    他们有太多缠绵过后的温存,从未有一次如今天一样锋利。

    陈西原在这话里怔愣片刻,烟上火星灼烫到手指才倏然回神。

    雨水越来越大,在窗户上噼啪作响,燥乱中,她仿佛听见一声笑——源自他的灵魂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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