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克恭觉得自己没什么不敢做的事。

    他嘲讽过闻月鸣是只小蚂蚁,曾在车上试探一位诗人的情绪稳定性。

    说话带刺无礼自私,社交能力差的他被文海平点明“友达以上”?

    他凭什么“以上”?

    凭只助力自己前途的物理成就吗?

    自嘲下浑身热到脸充血,胸腔肌肉紧绷到颤栗。

    “我不找卓年也不想她!我没有一见……”

    一见钟情。

    “你看,你自己说出来了吧!”

    文海平可爱瞧热闹,跺脚白他一眼:“你就是缺人引导!碰到物理如鱼得水,承认感情的时候却是大狗屎!心动不自知,非得被旁人点破幼稚!”

    “……”

    大狗屎……加个“大”字便减弱了冲击力,俗到骂了他,雅到逗趣。

    文海平身为文学教授,不,是与学生打成一片的“顽童”,有时候说话超乎柏克恭的预料。

    这才是一位诗人的“友达”,必备的灵活谈吐。

    缺人引导的柏克恭自觉不配。

    多云的天际,月亮在白天现形。

    寡淡却独一无二,于是亮眼。

    谁不闻月?

    柏克恭仰头望着,想起酒店的那间自助餐厅,阳光下卓年雅致透亮的侧脸。

    卓年对物理不求甚解,那时他让她搬了凳子,靠他近点。

    他对不温柔习以为常,竟忽略了那时的心跳。

    眼瞅着柏克恭在深思,文海平笑出了鱼尾纹。

    “小柏啊,没谈过恋爱吧?”

    “……”他都没和女生说过几句话。

    “不懂爱一个人的滋味吧?”

    “……”他懂爱自己就够了。

    “爱一个人就要去见!你在这是遇不到卓年的!”

    “那我等人少再来。”柏克恭迈开长腿作势要走。

    文海平优哉游哉,套路他隐晦承认自己的心。

    “我问你,你在这见过卓年吗?”

    柏克恭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应和了什么,远望四处面孔都模糊的人影,没回话。

    文海平拍了拍他的肩:“你以为她是我的学生就是本校人,写诗就会就读于人文?”

    “她不是?”柏克恭终于开口。

    “想在这偶遇,那你可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文海平和物理学院的教授一块吃过食堂,听那些老学究唠过家长里短,什么他孩子的同学在哪高就,他孙子的老师随他读研,他桃李的上司是谁的校友。

    八卦也就在这类人际关系中传开。

    柏克恭资料上单亲……不,实际单亲都算不上。

    柏克恭是富人私生子。

    一个在亲爸亲妈意料之外、得到的关爱只为全乎彼此面子的……私生子。

    文海平不会说为一个家庭不够圆满的刺头男儿牵红线,更何况红线那端还是爱徒卓年。

    双向奔赴是太过私人的事,与他无关。他只是和游云影一个心理——自己既然懂了,那就是名引导者。

    “喜欢人家呦!”

    柏克恭:“……”他只是常常想起她。

    “还想见到她嘞!”

    柏克恭:“……”他只是常常想起她。

    “喜欢人家又想见到她,但只敢静悄悄写名字,想偶遇想碰面又在这所学校看不见。”

    柏克恭:“……”他只是常常想起她,您老快闭嘴吧!

    文海平招呼他过来打八段锦。

    “八段锦做好了能静心,你在这做完一套,我满意了,就告诉你该去哪找她!”

    柏克恭的炮仗嘴被黄莲封住,毫无用武之地。

    早被柏克恭甩开的游云影,刚在美术学院的摊位前,拿画笔画了幅自己的肖像。

    他画得不好,但不妨碍他臭美。

    踱步而来,露出一口白牙,单手举起手机,已经准备好录像了。

    投屏!哪有大屏?!

    他会时不时、狠狠嘲笑他的。

    他问柏克恭:“卓年……”

    柏克恭噎住他脱口而出的那句“是谁”。

    “闭嘴!”

    -

    “卓年姐姐,我的邻居阿哥,怎么还不来呀?”

    文海平的老伴患有阿兹海默症,意识中,自己还是等文海平走出院门,来她家提亲的少女。

    卓年一身淡青旗袍,搀扶老人走进书店:“邻居阿哥被小朋友们叫去,教他们锻炼身体了。”

    她在收银台后的沙发上,铺开叠放整齐的毛毯:“他也在锻炼,有好身体,才能背我们幺秀回家呀,我们坐在这里等,外面长椅上很凉。”

    “他那细胳膊细腿,之前搬不动两担大米!被我老爹可劲儿训!我不想他背我,再把我摔了,我想他追我!追到我,带我去看花!”

    幺秀奶奶姓谷,谷幺秀永远是少女。

    卓年待她如友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很漂亮的花瓶:“好呀,正是春天,百花齐放,我猜邻居阿哥会采一大束花送给你!”

    “唉,他只懂舞文弄墨,还学过林黛玉葬花,懂什么呀?不舍得采花送我的。”谷幺秀苍老松弛的脸颊贴紧桌沿,盯住卓年摊开的大学物理教材,面上有八岁被骗糖吃的愁绪。

    “算了,你看书吧,邻居阿哥叫我自己玩,不要打扰你学习。”

    卓年说:“那我们一起看书,幺秀想读什么书?”

    谷幺秀睁大眼睛坐直了,视线在周身书架上转了一圈,目不暇接。

    又瞧了瞧卓年:“那我悄悄读书,你不要告诉我老爹,我家很穷,我老爹为了要我提前工作照顾家里,都没有支持我上学了。”

    “我不告诉,我们从此以后,一起读很多书。”

    卓年和永不会谋面的上世纪老古董置气:“家里也不是穷到揭不开锅,他应该坚持要你读书的,我们不听他的,只听信自己。”

    “该怎么听信自己?”

    “我们读书,爱读诗歌,乐读物理,如果愿意,化工生物机械建筑都学个遍,以野心富养自己、认可自己,学以致用最好,消遣度日也为上佳,永远在进步,就能够做到听信自己。”

    “你讲得真好!是邻居阿哥也不曾对我讲过的话!那我想从今以后,光明正大地摊开书来读,自己挣钱买书!就算我老爹训我我也不惧!工作了也可以读,嫁人了我也要读,我的重心不在家庭,我的重心在未来呀!”

    “嗯,我们幺秀是才女,是很有灵气,很有天赋的人。”

    书店门檐上的风铃敲击玻璃,丁铃当啷像醒神的闹钟一样。

    柏克恭一身正装,低头避开花期已过、绿意匆匆的木香花。

    听到的,就是卓年坚定认可的声音。

    他瞧一眼坐不安稳的谷幺秀,瞄向层叠书架。

    余光和精神却全在卓年身上。

    他虽然桀骜嘴坏,但也不会缺心眼地去否定一位老人的未来。默不作声走进屋,拉开自习区的椅子坐下,随手捞过闻月鸣的诗集。

    卓年望向他,又见面了。

    柏克恭没看她,喉结却滑动一遭,下意识想抬眸说好久不见,可才过去一个月,这四个字太浅显苍白。

    文海平没说卓年是T大的学生,只告诉柏克恭书店的地址,说卓年在这里兼职:“也不算兼职了,实际是叫她有意识休息,让她来到一间可以随时说话、随时散步打瞌睡的自习室。”

    在一家书店的重逢,不用去揣测彼此的来意。卓年同欲言又止的柏克恭点头致意,算是打了招呼。

    她搀扶谷幺秀去选书。

    谷幺秀选了一本红色漆皮的《博弈论》教材。

    卓年帮她拆开塑封,拿去前台扫了一下码。

    谷幺秀瞥一眼收银机器:“我好像见过这新奇玩意,但是我忘记了,它还会像自行车铃一样滴滴响诶!”

    很快注意力便被书中的逻辑夺去了。

    卓年拿出钱包付了款,虽然这是谷幺秀家的书店,但终究所有的书都面向顾客,拆了塑封的书不可能放回去,也不可能再转卖。

    书店流水也要配平。

    柏克恭将闻月鸣的诗集方方正正摆在桌面,双臂交叠在书上。

    俯下身,头埋在手臂里,双眸失神地盯着她收回钱包。

    盯着她微笑转身,被谷幺秀招呼过去答疑。

    “不完全信息博弈?嗯……”卓年思考了下,“我在大二时有学过这门课,举个例子,像是你和邻居阿哥,邻居阿哥暗恋你,你有答应他和拒绝他两种选择。”

    她低头画了张树形图,半扎发划过肩侧:“他只知道哪种选择对他有利,却不清楚你所面临的家庭困境,拿不准哪种选择对你是最好,你们之间就存在不完全信息博弈……”

    她实在是很温柔,很善良,很优秀的女孩,柏克恭想。

    文海平说得对,有人对她友达以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但,友达以上,他一个人接受这点就行了,没必要让卓年也与他怀有同样的心思。

    来书店前,他回寝室洗了个澡,换上合身又正式的西装。

    没打领带,不系衬衫顶扣,干净利索,自有一番逍遥痞帅的落拓劲儿。

    想着即将再见卓年,给她留下个精神印象。

    他对着路边橱窗的玻璃反光照了下,手机震动,接到来自亲爸的电话。

    没有备注,只是一连串令他心烦的数字。

    电话接通,柏克恭没出声,甚至懒得放在耳边。

    只开了扩音将手机随手甩在草地上,他提一下裤管,大喇喇地蹲坐在绿化丛边。

    “你在做什么?打工?”

    柏祖承透过听筒,听见路边音箱的甩卖广告以及川流不息的汽车鸣笛。

    呵。

    在做什么?在想象我面前的不是手机,而是大狗屎,这样我能忍住不和你对呛。

    柏克恭没将心声说出来,等着柏祖承朝他放屁。

    “算了,不说话也没事儿,你知道这回事儿就行。我老婆下周去B市,我不想她打车来回跑,你租辆车去接她吧。”

    柏克恭舔一下嘴角,意料之中的使唤给他气笑了。

    “你老婆来旅游,怎么不让你和她的儿子接?你们当那儿子是大狗屎放一边臭着啊?”

    “混账玩意给小礼道歉!你这么没礼貌,让我怎么放心你去接我老婆?小礼最近在忙大创比赛,你也别去打扰他!”

    “你不让人打扰你儿子,但随意使唤我?”柏克恭嘲道:“你老婆又不是我妈。”

    “我是你爸爸,我老婆怎么不是你妈妈?”

    柏克恭就纳了闷了:“你老婆愿意听我叫她妈吗?那秦芝是谁?”

    说完也不听柏祖承这个男小三继续粉饰太平了,男小三,大萝卜。

    挂了电话,柏克恭给同样远在千里的秦芝打过去。

    秦芝先是挂断,等十分钟后发微信回:【我在家和你叔叔看电影,怎么了?】

    哦,和她老公在家看电影呢。

    柏克恭打字:【柏祖承要我租车给他老婆当司机。】

    秦芝十分钟后回:【你有主见,这只是小事,不至于打电话。】

    五分钟后。

    【我记得你有很多奖学金,还和学长一起弄什么技术?我也不懂。】

    五分钟后。

    【怎么了?是你赚的钱,不够租车用吗?】

    等她爱搭不惜理地回复期间,柏克恭去便利店买了罐啤酒,冰冰凉凉大半罐灌进喉,他很畅快。

    左手提溜易拉罐像在摇试剂管,右手飞快打字:【对,我被使唤都是小事,我不乐意在你们眼里才算大事】

    【提前告诉你一声,你如果要我租车接你老公,我也不乐意】

    【我说的是“也”,你明白吗?】

    易拉罐捏扁大力砸进垃圾桶,听着铁皮碰撞的嗡鸣,他很畅快。

    沿街踱步大口呼吸,散了酒气,这才来到书店。

    柏克恭不想卓年也对他友达以上。

    他是出轨的产物,他代表两个家庭婚姻生活的不负责,他是尴尬的形体,是八卦的主角,于是他敏感自卑变成个刺头保护自己,他对自己负责一心投入学业想让自己有出息。

    他小时候听过好多大人逗他:“你爸妈不要你啦!”

    这不是玩笑,是实话。

    于是他想白手起家。

    他偶尔会回忆小时候,自嘲那时候的自己,是真的如名字般克己复礼温良恭俭,他以为这样父母会夸他。

    但当他每次兴冲冲捧着小红花,一个人出了地铁站,跑进锡城那座富丽堂皇的小区里时……

    看见的是游云影坐在豪车里,单手比作手枪样式,自额际一挥朝他致意,从他身旁呼啸而过。

    没关系,他跑得不累的。

    瞥见的是蒋潇然吃完火锅,啜饮藏酒被发现,连忙被大人笑声制止的俏皮满足,就在隔着一扇落地窗的温馨客厅里。

    没关系,他穿得不少的。

    他身后车鸣滴滴震耳欲聋,警醒他快速让路到一边的,是一辆崭新房车。

    柏守礼坐在房车里,柏祖承和他老婆也在房车里。

    房车贴了防窥膜,他看不见车内的其乐融融——“今天学校发生什么趣事啦?”“爸爸妈妈我跟你们讲……”

    他看不见,但他可以清楚地预料。

    有关系。

    秦芝支持他姓柏。

    秦芝又怀孕了,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他很久没见到她了。

    这样说来,他有两个血脉相连的兄弟,兄弟们也许怨怼过父母有隔阂,但他们终究有底气。

    回家的底气。

    逢年过节,他去哪呢?

    他才不愿卓年与他友达以上,相爱意味着他们互相给予快乐的同时,也在整齐划一地共担眼光,他不愿她遭受柏祖承的利用或是秦芝的漠视。

    “……”

    c。

    ……瞧他想的。

    柏克恭趴在闻月鸣的诗集上,慢慢闭上眼睛。

    怎么就想到相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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