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碰上这事儿,以前小二挺和善的。”程闻记站在宁安大街上,朝远处一指,“往前走半柱香,有个茶摊,茶好水好,大人我们下次可去那儿喝茶。”

    林敛熙颔首,“往左走是王府,往右走刑部。程大夫,我要去查阅卷宗,怕不能带你同去。”

    程闻记一顿,“好。我去王府给碧笙的眼睛敷药,顺便代小姐看看顾知攘的伤如何了。小姐何时用得上,便遣人何时来找我。”

    林敛熙一路都想问顾知攘的情况,屡屡不知如何开口,竟先被程闻记点破,“多……”

    “多谢,有劳,今日的连带来世的我都收下,大人往后不要再说了。”

    有碧笙的眼疾在前,程闻记又帮过她许多忙,只看这些,林敛熙防备心再重,也不能不把他当成朋友。

    “大雨浇头,”程闻记柔声笑笑,“大人快走吧。”

    “嗯。”

    林敛熙往右走去刑部,水掩衣衫薄,神色与脚步,同样匆匆,没多久就消失在雨中。

    程闻记等到看不见她才挪步去往王府,一问蜀王不在,碧笙刚才午休睡下,便自动去看顾知攘伤势如何,顺便吩咐下人熬一碗昨夜给他喝过的药,送过去。

    原本顾知攘是躺在床上的,看见进来的人是他,眉开眼笑,翻身坐起,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也给他倒了一杯。

    “二叔来了,坐啊。”

    程闻记愣住,尔后怒道:“谁许你这样喊的。”

    “程大夫是程三薄的二叔,程三薄与我娘子的妹妹早晚终成眷属,这样我娘子也得跟着称程大夫为二叔,我娘子都这么喊了,我哪有不跟随的道理。”顾知攘把每一个“我娘子”的读音都咬的极重,似笑非笑道,“话说回来,二叔已过不惑之年,看模样却连一半儿都不到,真是驻颜有术,佩服佩服。”

    “小东西,”程闻记恢复得很快,转瞬就换上副与他相同的神情,“你只知我年过不惑,却不知我能活多久。若换算成常人的百年,你可是比我先生白发。”

    “那又如何,就算我只能伴娘子活八十年,我们两个才在同一条时间线上,二叔跟我们殊途不同归,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顾知攘眯起眼,“道不同不相为谋。”

    程闻记道:“什么意思?”

    “你说呢。”

    两人隔着桌上烛火摇摇对视,眼里的火星烧的比烛火更甚。

    “哦,我懂了。”程闻记端起顾知攘倒得那杯水,“顾知攘,今日我不妨告诉你,对于小姐,有半分觊觎之心都是我僭越,此生能端茶递水侍奉左右,于我已是大幸。我这么说你高不高兴?”

    他将杯中水倒入顾知攘的杯中,“可你也别高兴太早。我不配,你更不配。老弱病残,你占了三样,有勇有谋你占了几分?小姐光风霁月,你呢?” 说着,捏起顾知攘下巴,“要不是这张脸,能得小姐垂青,今日近日,你根本不会出现在这儿。”

    “还有,一口一个娘子,我问你,三媒六证,父母之命,拜天地,入户籍,这几样你做到哪个?”程闻记道,“怕不是只出了个嘴吧。”

    顾知攘心虚,但也是气笑了,反击道:“二叔说的,大部分都对。可有一点低估了阿璕,我在她心中,从不止有这张脸,得她心。”

    “哦?”程闻记不知从哪儿掏出个手心大小的莹白瓷瓶,“沾肤即烂,试试?”

    “我只需告诉阿璕一句话,你苦心套的近乎,就白费了。”顾知攘举起块帕子,上面沾着褐色的药汁,“你在我的伤药里,下了断肠草。”

    程闻记大笑不止,“你脖子上长得不会是个精雕细琢的倭瓜吧,诈一句就能确认出来的话,浪费断肠草做什么?”

    “二叔真聪明。”顾知攘一把从他手心里抢过瓷瓶,推开瓶塞,一饮而尽,“知我百毒不侵,威胁人就拿来点真东西,你这套,没用。”

    他拉了个长音与他对视,二人谁都说不上技高一筹,故此重新陷入僵持不下的状态。雨点儿敲打在窗上,仿佛擂台下叫嚣的赌徒,起哄架秧子,大喊“还不够”。

    是时候,王府下人敲门,端着汤药进来。送药的同时,请程闻记去给碧笙敷药。

    程闻记拂袖离开,顾知攘心里搓火,知道自己再躺下去,早晚出大事儿,便叫住要离开的下人,道是想沐浴更衣,稍后去拜谢王爷照顾。

    下人知他是贵客,听完吩咐前去准备。

    顾知攘躺了一天一夜,此时说不上活蹦乱跳,脸上病态已然消退,除了看着虚弱,穿上衣裳和平常差不了多少,他端起药碗,吹了吹往外溢出的热气道:“人不是人,药还凑合。”

    半个时辰后,他打点好自身,请下人向王爷通报,不巧,王爷公务繁忙,刚离开王府。遂佯装顺口问下人,程闻记走了吗?

    下人回道,程大夫还在给小郡主敷药。

    顾知攘看着院中大雨了然一笑,借了把伞抬腿出王府,慢慢往刑部的方向走。中途经过茶坊,停步片刻,轻车熟路拐了进去。

    在他踏如茶坊那一瞬,数道视线如蜻蜓点水般落在他身上又快速离开,挨着门最近的小二一个激灵,懒散的模样顿时全无,迎上前来,但对他不似遇上贵客般,说上一大串儿吉利话,而是躬身无话,直接带他上了雅间。

    少顷,掌柜亲自端着几样糕点与林敛熙白日里喝过的茶进雅间内,轻声关好门,一一将手中物什呈在他面前,随后分外恭敬的跪坐在一旁,缄默不言。自他动作神态一望而知,此番情境早不知发生过多少回了,二人的关系亦是昭然若揭。

    “这正山小种不许卖了,都给我家阿璕留着。”顾知攘摆弄了会儿茶杯,小口饮下茶水,含笑道。

    掌柜俯首听命,一颔首,“是,主子。今日段大人来过,恰巧姚兄弟在,帮咱们认了认人。”

    顾知攘仰着下巴,高束起的长发从肩上落下,“那阿璕喜欢这茶吗?”

    掌柜回道:“没等咱们问,段大人身边那个程家人就要发难,幸好大人出手阻拦,兄弟们也是机灵,没让他闹起来。”

    顾知攘笑问:“姚襄作弄他了吧。”

    掌柜点头,“是,用的压箱底儿的苦叶陈茶,喝起来跟潲水一个味儿。”

    “好,好。”顾知攘抚掌,“姚襄呢,去哪儿了?”

    “姚兄弟托我给主子带个话,”掌柜掏出封信,“他要回陇川料理些事,约莫七日后回来。”

    顾知攘展信,看见上面内容后,神色突变,捏紧茶杯搁在桌案上。

    信上白纸黑字,赫然“小心”二字。

    姚襄不会平白关怀嘱咐,留下这两个字,定是发现了什么。

    “昨夜城中出了何事?”顾知攘肃然问。

    掌柜道:“和主子一起进城的人中,有一男一女被来路不明之人杀害,听说还有一个重伤。”

    顾知攘想起林敛熙昨夜十万火急来找程闻记,瞬间反应过来,重伤之人十之七八是关崖。

    “告诉兄弟们,近日多加防范,遇上暗千门的人,及时传消息给我。”

    掌柜:“主子,人如何处置,还是老样子?”

    顾知攘点头,旋即抬手否了这项,“能抓便抓,抓不到再杀。”

    “是,主子。”掌柜抱拳垂头。

    交代完毕,顾知攘又听掌柜禀报了些琐事,眨眼便到临近黄昏时。

    然而雨仍落不止,他猜想着林敛熙一天都在外面奔波,大概没吃什么东西,便叫掌柜去拿些吃食,样子不必精致,好吃就成,再包些好茶拿上。

    谁知提着食盒一出茶坊门,迎面就与他只打个照面都忍不住翻白眼的程闻记遇上了。

    冤家路窄。

    两人隔着雨帘对视,顾知攘看他也提着食盒,这条路亦是去刑部的方向,深吸了一口气。

    也不知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灰蒙蒙的天幕下,两把油纸伞翩然于层楼叠榭间,在路人眼中略过一抹虚影。

    仅仅是快是不够的,若手不稳,摇晃泼洒了食盒里的东西,就算先到目的地也不好看。

    这点顾知攘技高一筹,快稳兼备,但他对去刑部的路不如程闻记熟,走了岔路,只比他早分毫到达。

    小吏前去通报,移时林敛熙出现,愁眉锁眼朝二人招招手,让他们跟上。

    “阿璕,关崖情况如何?”顾知攘快一步站在林敛熙左边,将程闻记挤到身后。

    忙了一下午,林敛熙面色疲惫,顾不上二人的小动作,只说道:“醒了。”

    程闻记将顾知攘往前一推,“小姐,一会儿我开个方子给关大人,强身健体,补足血气。”

    “案情进展如何?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顾知攘有意慢了一步,踩在程闻记脚面上。

    程闻记简直咬牙切齿,“官差办案皆是机密,你探听案情是何用意?”

    顾知攘道:“关崖与我共患难,死者之一是我抓的,你说我探听案情是何用意?”

    林敛熙驻步,忍住愠怒,瞪着二人,“吵什么吵,都闭嘴。”

    顾知攘和程闻记消停下来,听从她的话,并排跟在她身后,且不敢多迈一步。又过一会儿,三人停在殓尸房外。

    四下无人,程闻记奇怪为何又来此地,便低声问:“小姐,尸身异变了?”

    林敛熙面无表情摇头,双手抬起食盒盖子看了一眼,让他们老实在殓尸房外等候,独自进了殓尸房中。

    整个房间除了窗边挂着一盏黯淡的灯笼,和岑娘尸身边一支摇曳闪烁的白蜡,再没有其他的光,昏黄一片间,宽阔脊背的男人塌着肩膀,已不知在尸身边跪坐了多久。

    林敛熙走到他身侧,无端怕惊着了他,低声道:“关崖。”

    “大人,你来了。”关崖没动,一条手臂横在床沿,一只手握着岑娘的手,眼睛不知是哭过还是压在手臂上,看着通红。

    “关崖,我叫人查过,岑娘家世代捕鱼为生,母亲早亡,前几年父兄不慎落水离世,嫂嫂无子改嫁,确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林敛熙道,“岑娘于你有意,相信你也能看出来,她的身后事,还须得你操办。”

    关崖哽咽了声,“大人,我知道了。”

    “你受了重伤,刚醒来不久,为安岑娘魂灵,查清命案,也要保重身体。”

    “大人,我……”关崖双肩下沉,侧脸枕在手臂上,愣愣注视着岑娘,悲痛无比。

    “我曾以为七尺男儿,顶天立地,尤其官差,生而为民,决不应,也不能困于小情小爱中。到了今天才明白,什么叫站着说话不腰疼。大人,你游历四方,见得肯定比我这巡街小吏多。可否告诉我,旁人遇上这事儿时,是如何自抑?”

    林敛熙轻出一口气,试图将冷硬的道理软化,“人死不能复生,但凶手还活着。”

    “人死不能复生,”关崖自嘲道,“这句话我自己都忘了和多少人说过多少次。”

    林敛熙伸出右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慰道:“关崖,我知道你心里难受,四周没有外人,你可以痛快发泄出来,无需担心旁的,只是别再加重身伤。”

    关崖缓缓摇头,喃喃道:“我没保护好岑娘,不配为她痛哭癫狂,凶手一日不除,我便是罪责难逃。”

    他连苦笑都勉强,“昨夜此时,她还在与我说笑。后一刻,就倒在我面前。她活着的时候,我没能为她做任何事,没能为她挡下致命的一击,死后暴雨倾盆,我却连为她淋场雨都无法。”

    “可是,纵使蚍蜉撼树,这仇,我也定会为她报得,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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