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大人。”

    刑部大门口,两个要出去吃饭的小吏正窃窃私语,迎面看见林敛熙走来,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只打了个招呼,就麻溜跑远。

    她用手背抹了下额头,脸侧,拔开佩剑从倒影中审视自己的脸,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心想莫非关崖已经开始动作了?

    便抱着剑往里走。与往日不同,一进门儿,她就没看见几个人,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小吏,那人还一副急赤白脸的模样,着急往里跑。

    “等等——”林敛熙伸出剑挡住行了个礼就要走的小吏,“行色如此,所为何事?”

    她以为听到的会是尚书大人回来的消息,谁知小吏看清拦住自己的人是谁,脸上忽然露出一丝谄媚。

    “段大人,您可算来了,快进去看看吧。”

    林敛熙皱起眉,让小吏带路,渐渐,耳边多了吵嚷的声音,且愈来愈大,直至看见院中围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她才总算明白,刑部的人都去哪儿了。

    “关崖,关崖呢?”她大声喊道。

    “关大人,段大人来了——”

    “关大人,——”

    “关大人,——”

    话一层一层往里递,终于,被众人堵死的一扇门叫人拉开个小缝。关崖神色复杂从里面跑出来,左用刀鞘,右用自己,挤出来了一条道。

    “大人请进。”

    林敛熙深吸一口气,脸色愈发不好看,怒道:“都堵这儿看什么呢?有人来上贡,还是怎么回事儿!”

    院中一下子安静下来,她接着道:“都闲的没事儿是不是?没事儿就都去帮兵马司兄弟巡街,不到日落不能停步!”

    低着头立在一旁的关崖急忙把人轰走,院中重归清净,林敛熙问:“谁在里面?”

    “大人,您进去看看就知道了。”关崖因为为难,显得支支吾吾,“就是……大人……那个,大人有话好好说,千万,千万……”

    “千万什么?”林敛熙侧着脸看关崖,猛一推开门,一股子沁人心脾,但又十分浓烈的香粉扑鼻而来。

    门风吹动,卷起背对门坐的女子衣袂,那一抹蟹壳青飘然在半空中,宛若此时雨后晴空,一朵与天幕融会的云。

    素而不寡,看背影像是深闺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女子。不过,在林敛熙的记忆中,她并未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立在桌前沏茶的程闻记望见她,双手并起,高举在额前朝她一拜。关崖关好门,倚靠其上,叹了声气。

    “小女追追,见过大人。”女子袅袅娜娜起身回眸,脸上挂着的月白纱巾随之摇动,与那朗目疏眉一同坠入林敛熙眼里。

    有话好好说,好好说,这怎么好好说!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望着这熟悉的面孔,林敛熙张口结舌,握剑的手几次抬起,几次放下,少时仍立在原地。

    追追捻起面纱一角扯下,全是副温婉娇柔的模样,如是不知道这皮囊下的人是谁,恐怕林敛熙这会儿也要夸一句悦目娱心了。

    然而……

    “阿璕,阿璕,我美吗?我美吗?”化名‘追追’的顾知攘,提起裙摆,环绕着林敛熙转了两圈,中途不住将衣袖、面纱往她身上挥,使香粉味儿更为刺鼻了些。

    “顾知攘,你没事儿吧?”

    林敛熙捂着鼻腔,一手盖住他的脸,使力一推将人推倒在地,随后端起茶水灌下一杯,减轻喉咙中的不适感,等平复下来后问:“你掉脂粉堆里了,这么大味儿。”

    “阿璕,都说了,叫人家追追啦,追寻的追。”顾知攘把面纱团成一团扔在程闻记身上,又将外衣脱下扔远,赤膊坐回原位,“都怪咱们二叔,把香粉盒子打翻,我这不怕浪费吗,就都招呼上了。”

    “有碍观瞻。”林敛熙让关崖给顾知攘拿了件衣裳披上,“又想干什么?”

    “阿璕,既然你担心我,我也担心你,不如公平一点,我们各占一边。”顾知攘指摊开黎州地图,指着上面间隔层层暗巷的南、北两点,“多撒些网,捞着鱼的可能性也更大。”

    “不行。”林敛熙懂他的意思,也承认他说得对,但并不代表她允许他这样做。

    “有何不可?”顾知攘双手掌心撑着下巴,含着一双落尽秋雨的眼望向她。

    “大人,”一心破案的关崖走上前,“顾兄说的也是个办法。”

    程闻记跟着帮腔,“顾兄国色天香,宛丘淑媛,见者无不为之心动……”

    顾知攘道:“就是,刚外面围着那些人,不都是垂涎小追追的美色!”

    “你,”林敛熙以理服人,“美而近乎妖,套上孤苦无依的身份,反而会如刚才般招摇,不合适。”

    “阿璕夸我。”顾知攘一勾她的鼻梁,“可是阿璕这模样,做女子定然更甚啊。”

    林敛熙打在他的手上,“我能易容。”

    顾知攘吻了下她打过的位置,“那我也能。”

    此番下来,关崖大惊,五官缩成一团,呆若木鸡瞪着二人,忽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站起来。”林敛熙一抬手,手腕再转,“转过身。”

    顾知攘听话,背过身去。

    “关崖,和他并排站着。”

    “哦,是,大人。”关崖步伐僵硬,站在顾知攘身边。

    林敛熙左手并起,与地面平行,横在二人背影间,“声音,面貌,打扮,这些都可以改,可顾知攘你比关崖还高,这身形如何改?”

    程闻记插话,“大人,关于这点,我们已经琢磨过了。”

    “不必站起来。”顾知攘视线扫过自己双腿道,“咔嚓,装作断腿。”

    “改装四轮车。”关崖呈上张纸,“这是绘制的图纸。”

    图纸都有了,想必这一上午三人都聚在一起商议此事,林敛熙无语,轻声道:“我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大人,”关崖随之拿出长卷,摊开在桌上,“这是我通宵在档案库查询的资料,上书十六户人家,皆是三年内家中失女,曾向衙门报过案,丢失前有喜轿入城的。”

    他指着长卷上画了圈的关键字道:“其中三户举家失踪,六户搬离出城,四户来销案,口径皆是女儿妹妹跟人跑了,以后家里就当没有这个人。另有三户是今年的事,下场相同嗜赌欠债尸骨无存。这十六户都有同一个特点,既是失女后,家中发了一笔横财。”

    昨夜,林敛熙在茶坊说过,再查几日,岑娘的案子如果没有意外就宣布暂且结案,将匪徒‘钓’出来。而今日关崖查到的线索为此增砖添瓦,怕是再难出意外了。

    眼下正是秋天,离冬日不剩多久,留出给匪徒踩点儿的时间,算下来近几日就要放出风去。

    “我知道了。”她语气毫无波澜,单手撑在侧颈,半阖着眼道,“没事就出去。”

    程闻记看了关崖一眼,示意他先别急着走,随后对林敛熙说道:“大人,昨夜我派人去查了黎州所有军士的情况,不太乐观。”

    他从怀中掏出厚厚一本册子,呈递在前,接着说:“他们大多聚集在城北,活动范围固定,从近几年的诊断书看,未有疑难杂症先例。而生活在城外的军士,细情尚未找全,不过可以确定一点,被杀的那个匪徒,不是其中之一。”

    林敛熙问:“会不会有漏网之鱼?”

    “绝无可能。”程闻记坚定道。

    关崖听罢,跟着起了愁眉,屋内三人唉声叹气,唯有顾知攘一人,看着不像‘苦恼’,而是‘惊惧’。

    林敛熙察觉他气息不对,用手臂一推他道:“你脸怎么白成这样?”

    “无事,”顾知攘缓缓恢复脸色,小声凑在她耳边道,“担心你。”

    林敛熙摇头,看向扔在一边的那团蟹壳青,“穿上衣裳,回去再好生想想。”

    “好了,再继续查,线索越多,人越安全。”林敛熙让关崖把顾知攘送出去,别让小吏们挨到,顾知攘没再说什么,乖乖跟着离开。

    等他们出院落后,她招手让程闻记坐下,从怀中掏出蜀王给的房契。

    “程大夫,这是蜀王的宅子,借与我住段时日。”

    程闻记摊开房契,对着上书的“长停巷”,骤然热血涌上,眼眶泛起嫣红,却不敢叫林敛熙看出异样,强忍着说:“新居打整,小姐交予我办便好。”

    林敛熙一笑,让他收起房契,问:“程大夫可知此处在哪儿,带我去看看,好做安排。”

    “是,小姐。”

    被安排而未发觉出的程闻记应声带她去,而没被安排上的顾知攘,等待他的却是另一个噩耗。

    他前脚踏入茶坊,后脚就被望眼欲穿的茶坊掌柜拉住,带到一楼的雅间中。

    “主子,终于盼着您了。”掌柜焦急道。

    “说。”顾知攘边听,边用湿布抹净脸上装扮,手脚一刻不停,换回男装。

    “今早天蒙蒙亮时,兄弟们抓了一个暗千门的人。”茶坊掌柜掏出一则画像,抖开在顾知攘眼前,“主子快看,这不是……”

    祸不单行,顾知攘僵住,良晌后回过神,上下唇微动,“阿璕……”

    茶坊掌柜急忙说:“主子,人就关在地牢中。”

    顾知攘前所未有的勃然大怒,指尖颤抖不已,猛一拂袖,负手而立道:“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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