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文心一定听到了她母亲压低声音说的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顾从州一时也不知道应该带她去哪里,只觉得她神色勉强,一看就是被逼着出门,两个人也算同病相怜。

    于是请她在客厅里坐了,本想给她倒杯水,又见她自己带了保温杯,也就作罢。

    厨房里传来时断时续的交谈声,落地窗外种着数丛栀子花,清晨下了一会儿雨,把叶子冲刷得绿油油的。两个人不小心对视了一眼,都尴尬一笑。

    纪文心忽然开口:“小州哥哥,你现在在哪里读书?”

    顾从州坐在另一个沙发上说:“南城一中。”

    纪文心安安静静地坐着,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不自觉拖长了声音回答:“哦……”

    顾从州见她脸色不太好,仿佛坐立难安的样子,于是问:“文心,你身体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纪文心抬起头来,双手不住地扭着保温杯杯盖,打开又合上。

    顾从州看她实在不像很舒服的样子,又说:“不用勉强,难受的话我可以先送你回家。”

    他说完愣了一下,这句话怎么有点耳熟?

    纪文心迟疑了一会,抬头看他,眼里闪烁着异样的光芒,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没有勉强,是我让妈妈带我来的。”

    “哦?”顾从州有些诧异,两个人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并不是两小无猜、天作之合的那一类青梅竹马,仅仅只是邻居罢了。顾从州也知道纪文心并不喜欢他。

    瞧她一副如坐针毡的样子,知道她一定有话要说。顾从州叹了口气,真不想跟她谈这个,但还是起身拿了外套,到门口换了鞋子,对她说:“我们出去说。”

    看得出来呆在这种陌生环境之下,以及这些令她窒息的人面前,她的压力一直在攀升。

    纪文心立刻起身,眼睛睁大了些,脸上终于现出喜色。

    顾从州收回视线,冲着厨房的方向说:“妈,我带文心出去玩。”

    厨房里立刻传出黎女士的声音,无非是十分赞同。以及让他们好好玩,注意安全云云。

    刚下过雨,他没骑车,平时自己一个人的话倒也上路,只是和别人一起的话,还是应该保障他们的安全。只带着她出了小区,走进市中心的商场,沿着绿化带走。现在才早上10点,很多店铺还没开门。

    纪母给纪文心打了个电话,又叮嘱了一番。

    她那边才挂电话,他的手机就震动起来,是一条短信,来自孔恒:【老顾,有没有周舟的号码?】

    他本来只是瞥了一眼,忽然看到周舟的名字,还以为自己幻视了。

    顾从州停下来回:【没有。】

    他曾无意间看见过周舟在居民楼外电话亭那里打电话,她应该是没有手机的。她这种情况,能把书读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哪里还能奢求一个手机?

    他忽然想起那一千两百块钱,那天他们外出聚餐,他也是这样送周舟回去的。那时天快黑了,她的两只手臂在夜色中晃荡,她说她很穷,那时他竟然以为是在开玩笑。

    他想他应该是发起呆来了,因为纪文心站在他两步开外,疑惑地看着他。

    迅速回过神来,“怎么?”

    纪文心看着他的手机,“是阿姨吗?”

    “不是,是我朋友。”他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带着她继续往前走。

    绕了半圈,纪文心已经有点走不动了,终于见一个咖啡店开了门,纪文心道:“进去坐坐吗?”

    顾从州看着这熟悉的地方,一层楼书店,有一次到这里来看书,遇到周舟,他还装作没看见,“好,进去喝点东西吧。”

    终于坐定,拿铁也已经上上来了。纪文心吁出一口气,他也叹了一口气,开口:“说吧。”

    脱离纪母的视线,纪文心终于有些放松下来,她嗫嚅着,低声开口:“他……他的学校和南城一中一样,也在清风路。”

    他,就是乔不凡,纪文心三年前的男朋友。老实讲顾从州并不知道他们两个人是否曾是男女朋友关系,只是觉得他们走得比较近。但可以肯定的是,纪文心那时候是喜欢乔不凡的,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有人追了,一个女生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他有数。

    并且听起来,她现在仍旧喜欢乔不凡。

    “我知道,”顾从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见过他。”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觉得纪文心眼底似乎有些湿意了,她问:“他变样了吗?我上一次见他已经是两年半以前了。”

    老实讲他也是一样,自从纪文心被家里勒令禁止见乔不凡,但两个人仍旧私底下偷偷会面之后,就没人见过乔不凡了。人间蒸发似的,中考都没考就来到了南城读职中。

    “没变样,只不过长高了一些,壮了一些。”他仔细回忆那一天在废弃巷道里乔不凡的样子,周舟就走在后面,抬头和乔不凡说话,而他中暑了。

    纪文心把头枕在手上,神色悠远,像是在回忆什么。顾从州忍不住道:“文心……”

    纪文心抬起头来,竟然没有哭,只是微笑着。那时候她父母禁止她见乔不凡,她又哭又闹,整日以泪洗面,谁劝也不听。让每一个见到她的人都暗暗担忧:这样哭下去眼睛没问题吗?

    像是知道顾从州要说什么似的,她微笑道:“放心,我只是想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不会去见他的。毕竟上次偷偷见他的后果,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纪文心微笑着,眼睛里却没有半点笑意,双眼直瞪瞪地把人瞧着。

    顾从州一时无言,想说什么却又无法开口。心理医生和药物都没有效果,他一两句轻飘飘的话又有多大作用?

    垂眸又抬眼的一瞬间,纪文心的表情已经敛住了,恢复如常,“你知道吗,小州哥哥,我妈妈想让我和你结婚。”

    顾从州一愣,随即笑道:“他们或许希望我们在一起试试,但结婚……不至于。”

    纪文心微微侧着头瞧他,眼睛大而圆,亮晶晶的,像法国洋娃娃,她说得无比真诚:“小州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

    顾从州见她神色认真,不由笑道:“不喜欢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需要的,”她很严肃,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因为我不想做我妈让我做的事情,一切事情。我小时候很喜欢你的,大大班那些男生都爱扯我的头发,只有你不扯。”

    那时她编着粗粗的两股辫子,尾端扎上小花,额前留着蓬松的刘海,肌肤吹弹可破,愈发像洋娃娃。那些小孩没有一个不喜欢她的,但不知道怎么表达,只能通过戳她一下、扯她一下来引起她的注意,她讨厌极了,只有顾从州不这样做。

    听纪文心叛逆至极的话,他一顿,知道她还没有原谅三年前的任何一个人。

    见顾从州神色微沉,她倒反而作出不在乎的样子,支着下巴,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没料到纪文心忽然把话题扯到他身上,顾从州端马克杯的手僵了一瞬,掩饰般轻咳了一下,声调稍微有点不自然,“……怎么忽然这样问?”

    怎么好像忽然每个人都开始关心他有没有喜欢的人了?

    纪文心了然一笑,偏过头,半开玩笑似的说:“你的手机震动第四次了,想看就看嘛,不用因为要认真听我发牢骚就假装不在意。”

    他像被戳中心事似的,破天荒红了脸。想找补一下,又怕越描越黑。纪文心端起杯子搅了搅,嘴角噙着淡淡的笑,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

    他轻笑一声,索性真的掏出手机,看孔恒接连发过来的四条短信。

    有时不得不承认,他和纪文心从小一起长大,对彼此的了解程度远非其他人可比。三年前要不是他意识到她精神濒临崩溃,纪文心说不定还要遭受更多折磨。

    看着孔恒的短信,他的神色趋于平和。

    【那咋办啊?】

    【我想请你们吃饭,赏个脸可以吗?】

    【怎么不回?】

    【老顾你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看完后把手机放回兜里,纪文心见了,问他:“不回?”

    顾从州笑:“不回。不是什么大事,回了只会变本加厉。”

    纪文心眉头皱起谴责他:“你这样对待你喜欢的人,不大好吧?你这样真的能找到女朋友吗?”

    说完又打量顾从州一眼,她是看惯了,并不觉得他有多惊艳,不过在别人看来应该还是很帅的,不至于没人要,于是换了一套说辞:“你这样真的……妥吗?”

    顾从州唇角弧度越来越深,举起手机示意,“孔恒,你认识的。”

    他们三个人和乔不凡都是从江州转过来的,江州和南城本身作为帮扶与被帮扶的两座城市,各机关领导调来调去并不稀奇。

    孔恒话多,越说越止不住,只能装作没看见。当然对待喜欢的人肯定不会是这样。他对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呢?他自己也好奇。

    敏锐地捕捉到他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纪文心问:“又笑什么呢?”

    “我没笑。”他正色。

    纪文心倒是噗呲一声笑出来了,氛围缓和了不少,难得见她表现出这么放松的状态。

    直到纪母打来电话,让两人回家吃饭,纪文心的脸色立刻蒙上一层阴霾。

    顾从州拿起外套,见她立刻变回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忍不住问:“还要呆很久吧?”

    既然她妈妈和黎女士都下决心让两个年轻人培养感情,那么不论是回江州还是来南城,一定会想方设法提高见面的频率。

    “嗯……”纪文心叹了口气,“或许每周都会过来。”

    “没关系,到时候我带你见我的朋友。”纪母干涉纪文心的社交,总不会连他的社交也会一并干涉。

    “那会见到你喜欢的那个人吗?”她轻巧地越过玻璃门,回头问他。

    顾从州又笑起来:“我并没有承认过我有喜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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