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从州的发上还有洗发水香,淡淡的雪松味,他吃完饭后去洗了个澡,出来时听见黎女士说约了人打牌,爸爸吃完饭就睡下了,有家庭医生守着,家里用不到他。

    在心里编了无数个出门的理由,又全部否决。正巧孔恒给他打了电话,问他出不出来放烟花,他一面回答,一面跟黎女士报备:“孔恒约我放烟花。”

    黎女士狐疑地瞥过来一眼,快速地捞过桌上的钥匙,准备去开门,他适时亮出屏幕,孔恒还在那边滔滔不绝地说着话。

    和黎女士一前一后出了门,孔恒报了一个地址,就在市中心不远处一条贯穿城市的江边,烟花表演会持续到凌晨。

    顾从州对孔恒表示感谢,然后无情地拒绝了他。

    孔恒暴跳如雷:“那你刚才跟我说那么多是什么意思?!”

    顾从州嘻嘻笑了一声:“我还有正经事要做呢。”

    “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孔恒埋怨他,“不来就说不来的话呗,吊着我!”

    顾从州非常诚恳地道了歉,表示:“今天真有事,你好好玩,一切开销算我头上。”

    “你哪天没事啊?”孔恒嗤了一声:“谁稀罕?不是我说啊,老顾,你这人,人品不行……”

    顾从州连连称是,雪很厚,化了一些又重新盖上一层新的,骑车是不可能了。

    于是左顾右盼,等来一辆出租,他三言两语就要挂电话,孔恒一面数落他,一面说:“……那我一会儿把账单发你。”

    头发还是湿的,开了车窗,打算吹一吹,没想到越吹越湿,有点黏,还把一边的头发吹成大背头。

    周舟大致给他擦了一下,又拿来吹风机,嗡嗡地吹了两三分钟。他的头发很厚,黑发色,灯光底下发梢稍微带着些棕褐。

    周舟给他处理完了湿发,低头一看,发现顾从州抬着头怔怔地望着她。

    给她看得不自在了,周舟伸手捂住他的眼睛,“看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腕,她的手慢慢滑下来,滑过起伏的五官,来到唇边,他顺势在她掌心留下一个吻。

    喃喃道:“我全身心都是你的。”

    周舟一愣,下意识去闻他脖颈一侧,这是喝大了?

    “我没喝酒。”把周舟手里的吹风机夺了过去放在一边,把她拉到自己身侧。

    “周舟……”

    “怎么了?”她一时有些不解,顾从州今晚的情绪有点低落。

    她猜测:“你今天回去,挨骂了?”

    “没有。”顾从州摇头,把头抵在她肩头。

    周舟又问:“就你和你爸妈吗?”

    “不是,还有我哥和他爸爸,以及我舅舅一家。”

    “你哥,就是你生日那天,开车的那个?”周舟记得那个人,阴森森的气质,总是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看。

    顾从州点头说:“对,顾清越。”

    周舟停顿了一下,说:“我老是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很怪异。”

    顾从州心里咯噔一下,连他都知道的事情,只怕顾清越早就清楚了,周舟的爸爸就是顾清越妈妈的出轨对象。

    他转头看周舟,她拎着他卫衣上垂下的绳子把玩,把它打上几个结,又一一解开。不禁思忖,这件事情要不要找个时候跟周舟坦白?

    他不愿意放弃周舟,所以在以后,她和他一家不可能毫无交集,她迟早要知道的。

    饭桌上,舅舅开玩笑地问他:“从州是不是有对象了?你妈妈说你这段时间很少回家。”

    他那时笑着,只说自己高三了,学业太忙。

    大家都没当回事,顾清越看了他一眼,一边的嘴角如常地耷拉着,另一边却奇异地翘起来,这样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他妈妈笑着,眼光掠过他,“谁知道呢,从州这段时间总这样的。”

    这一刻,他们三个人都想起了周舟。

    一定会有一场大冲突的,他和他的家。

    “周舟……”欲言又止半晌,侧过身去挨着她,“如果,如果我们以后站在了对立面……”

    “什么?”周舟没听清,稍微直起了身子。

    “我是说,如果你发现我伤害了你,或者说与我有关的人伤害了你,你会怎么样?”

    周舟皱起眉头,脱口而出:“如果你伤害了我,那我就走。”

    他“啊……”了一声,直起脊背,又害怕周舟看出来他心里有事,于是又装作不经意地靠了回去,有意控制着面部表情无异。

    周舟起了身,“那不然呢?赖在你身边?我从来不会赖在任何人身边。”

    从来如此,如果有人露出了放弃她的苗头,她一定先一步离那人三米远。

    顾从州连忙说:“那如果,我没有伤害你,是与我有关的人伤害你呢?”

    周舟看着他,以为是因为她不是黎女士看重的对象,怕以后黎女士明着反对他们,所以先跟她预防针。

    于是考虑了一下,说:“如果这不是你本意,我不会怪你。”

    顾从州的脸上出现了苦笑的神情。其实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他妈妈反对的话,他表面应承,背地里偷偷和周舟来往也就是了。

    他害怕的是,要是周舟从别的途径里知道了,会不会怪他?怪他早知道这件事却不告诉她。

    沉默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周舟,找个时间,我有事情要跟你说。”

    周舟狐疑地瞧了他两眼,“现在不能说吗?”

    “这件事很重要。”他说。今天这样喜庆的日子,他不想说些不好听的话来败周舟的兴。

    她说过,这她一生当中最快乐的日子。

    这件事一出口,她还会如她话中一般快乐吗?她还会如当初一样看待他顾从州吗?她会生气,迁怒于他然后搬出去永远不再与他往来吗?

    他三缄其口,为的是把这日子尽量地延长一点,再延长一点。

    他明白周舟有知道真相的权利,可周舟真的想知道吗?

    不由得苦笑,如此戏剧性的一幕。

    周舟的手机震动了又震动,她起身过去蹲在插座旁,手指飞快地在26键上打着字回松梦婷的信息,她学习能力强得惊人,这些日子她学着在电脑上打字、投稿,很少手写了。

    他看到她的脊背,瘦薄得几乎看不出来多少肉的脊背。窄窄的肩,更加窄的腰际,中间一条长长的脊柱,上面突出一节一节的小小的骨头。

    好小好小的周舟啊。刁钻的角度让周舟看起来像一具骨头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皮。风吹吹就能把她的重量整个地吹上天。

    他从背后抱住她。他是和这个小小的周舟绑在一起的,一根带子从他身上出发,系到她身上,然后打了个死结。就算是活扣,他也会把它解开,然后打上一个死结。

    他站在周舟这边,无论如何,他站在周舟这边。

    黎女士话里有话,顾清越平淡的眼神里有另一层眼神,一顿团圆饭把他吃得心酸。

    他不能在让周舟跟着他一起心酸了。

    于是站起来,若无其事地走向厨房,说:“我去把碗收洗了,你去添件衣裳,咱们出去玩。”

    说话时不经意间瞧见周舟在手机上点了返回,在短信界面赫然瞧见乔不凡的名字,吓一大跳,凑近周舟眼前,“你还跟乔不凡有联系?”

    周舟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往后一仰,“他约我吃饭。”

    说罢还把聊天记录亮出来,看到周舟说“顾从州给我做了年夜饭”才放下心来,轻哼了一声,头一扬,自顾自洗碗去了。

    周舟放下手机去帮忙,他把周舟推了出去坐着,系上围裙,一面说:“孔恒说今天江边有烟花表演,直到凌晨。”

    说话间,小区里已经烟花声炸在耳边,他不得不提高音量。

    周舟拉开窗帘,大路上的车没有平时多了,人人都在家团圆。

    周舟问:“孔恒约你去看烟花表演?”

    顾从州头也没抬,“要不是孔恒打电话,我还出不来呢。”

    周舟笑了笑,“我说呢,怎么忽然出现在门口了。大年三十的,你爸妈肯把你放出来?”

    “我妈应酬去了,我爸胃不舒服睡下了,我舅舅回家,我哥说出去走走,家里没什么人,没人管我。”

    “喔——”周舟说,“那你家里人时间安排得还怪紧凑的。”

    今年她没打电话回去,周青又“失踪”,舅舅舅妈一家刚好能团圆了,气急败坏的团圆也是团圆。

    顾从州转头看见她翘起的嘴角,笑得不怀好意,笑着问她:“笑什么,这么开心?”

    周舟说:“周学昌一定气死了。”

    她心情颇好地去卧室挑衣服,手机震动声被窗外砰砰的烟花声掩盖。

    手机长长地震动了一下,彻底关机了。顾从州洗完碗,出来见了,够着头说:“你充这么久的电,插头都不插?”

    她“嘶”了一声,出来拎起插头,“我说怎么充这么久还是没动静!以为是太冷,电没充进去。”

    顾从州拿起插头插上,“你去穿鞋,手机我带就行了,反正也没人给你打电话。消息的话……不回又不会死。”

    说着撇撇嘴,一副“我就是在说乔不凡”的样子。

    周舟笑着瞪了他一眼,“聊天记录都给你看了,还阴阳什么。要是错过了派出所的电话呢。”

    她不说派出所,他都快把转错钱这事给忘了。

    “大年三十谁上班啊。”一面说,一面把保温杯灌满水放进包里,拿了钱包卡包,拿出一顶蓝白格子毛茸茸的帽子给周舟戴上。

    然后关灯出了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手机充满电,自动开了机,屏幕上跳出五分钟前收到的信息,来自那个未知归属地的号码。

    “舟舟,我是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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