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殿外,裴朗宜一身官服穿的端正。

    有抱着拂尘的太监从里头出来,恭敬道:“王爷,皇上宣您呢。”

    裴朗宜略一点头,由着太监替自己开门,进门请安。

    皇上不惑之年,天子气场浓烈,面对裴朗宜这样的小辈时,又难得有几分慈爱。

    他在书桌后批折子,闻声道:“起来吧。”

    早知裴朗宜来的目的,又问:“今年的天象如何?可是丰年?”

    “是。”裴朗宜恭敬与他人无二,禀报道:“今年风调雨顺,许是近十年来难得的富足年份。”

    皇上欣慰地点头:“如此,再好不过了。”

    几句话交代了些近日天象变化,没什么异端,皇上听着也舒心。

    朝事说完了,皇上搁下笔,抬头问他:“朕听问你前几日又去了晋原?”

    裴朗宜也松懈了一点,不端着了,“是,公中不忙,我同明琢去玩了两天。”

    提起晋明琢,他难得漏出点笑意。

    皇上摇摇头,看向自己这个子侄:“你倒是自在,娶了妻还是这么逍遥。”

    裴朗宜语气一本正经,话却说的有些无赖:“皇上英明,我哪算得上逍遥,钦天监的活计我可做的好好的。”

    “谁问你这个了。”

    皇上被他这幅模样气笑了,挥挥手:“罢了罢了,朕不同你说这些。”

    “去瞧瞧你皇祖母,她昨日还提起你了。”

    “是。”裴朗宜恭敬地磕头告退。

    -

    慈宁宫内,青烟顺着鎏金的兽首烟炉袅袅升起。

    太后叫人拨了拨那香,给裴朗宜上了茶和一些新进贡的吃食,慈爱地端详了他片刻,“阿宜如今也稳重些了,小时候顽劣浪荡,哀家真怕你长成个闹市纵马的纨绔。”

    裴朗宜闻声,被茶呛了一下。

    见他反应这么大,太后怪道:“怎么?哀家说的不对?”

    “皇祖母说的对。”裴朗宜接了宫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

    太后如意地缓缓点头,又道:“还是娶了妻的缘故,随了你父亲的脾气。”

    说到这儿,少不得问了一句:“你夫人呢?”

    裴朗宜放下手帕隐瞒,“她病了。”

    “可是连日回京累着了?”

    太后关切地问道:“可还严重?我派太医院得力的人去给她瞧瞧。”

    “是旧疾,只是不爱见人,不碍事。”裴朗宜摇头,“皇祖母您老人家好好保重身子才是。”

    太后自然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都不容易。”

    “她爱吃这些小玩意,你回头带些回去。”

    太后抬了抬手示意,不一会儿,有嬷嬷捧进来一个五彩描绘的盒子。

    打开来看,是一支珠光宝气的并蒂海棠步摇。

    太后拿出来,叫裴朗宜看一看,“这步摇压人,哀家想了一圈,觉得这些个孙女媳妇里面,独数明琢戴最好看,她长得漂亮,便给她吧。”

    裴朗宜想了想晋明琢的模样,嘴角扬了扬。

    长得漂亮是真的,会哄人是另一回事。

    甜甜的一张嘴,哄得长辈都喜欢她,连他祖母拿她当亲孙女。

    裴朗宜应着“是”,心里却琢磨着怎么找一找茬,叫她也哄哄自己。

    太后嘱咐着:“等她好了,叫她进宫来看我,哀家还怪想她。”

    裴朗宜应下,带着这点心和步摇回王府时,晋明琢正张罗着人开库房。

    “做什么呢?”他走过去。

    “我想找些用得着的材料,做风筝。”晋明琢回头。

    见他提着一个抱着一个,抬眼往上,对上这人想要找茬的眼神,警惕地盯着他,问道:“你干嘛?”

    裴朗宜神色复杂。

    有这么明显么,竟然被她瞧出来了。

    见裴朗宜许久都没回嘴,又见他神情变了,晋明琢以为自己想多了,转而问道:“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裴朗宜收起心思,“这就开始查你相公我的岗了?”

    果然,还以为冤枉他了。

    “你怎么这么没脸没皮。”晋明琢幽怨地看着一身官袍,嘴上还不正经的裴朗宜。

    “我进宫看皇祖母,耽搁了一会儿。”裴朗宜示意她一起进屋。

    他将东西放到桌子上,又道:“她还问起你。”

    晋明琢愣了一下,印象中太后的模样,只停留在幼时父亲还在京中做官时,一个模糊的坐在高台上慈爱又威严的影子。

    她喃喃地应了一声。

    “我说你病了,她便说叫你好了之后再去看望她。”

    裴朗宜将那点心摆出来,打开了那个彩色描绘的木盒子。

    “进宫一趟,倒成了给你跑腿的了。”他往前一推:“给你的。”

    那步摇沉甸甸金光闪闪的,流光溢彩,晋明琢拿在手里,哪能不喜欢:“真好看。”

    “我们明琢这么招人疼,太后娘娘都想着你。”

    裴朗宜饶有兴致地双手交叠,谈话眼里带着些细碎的揶揄。

    晋明琢耳朵都红了,将步摇放了回去,别别扭扭地转过身去,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裴朗宜没听清,凑近了问:“什么?”

    只见小姑娘娇气地扯了两下手帕,轻启唇齿,重复了一遍:“那是自然。”

    裴朗宜笑出声来。

    -

    两日后,钦天监内——

    “冯大人。”

    “冯监正回来了?”

    一声声招呼下,只见一个消瘦的中年男子从外头走进来,他身量不高,身形消瘦,留着山羊胡,颇有种仙风道骨的气质。

    此人名叫冯天测,正是钦天监监正。

    他走进院中,见院中到处堆积着各类书籍,手底下的官员忙碌进出。

    冯天测吃了一惊,他拦住了一个刚放下一叠书的官员,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被拦住的那人正好是付习,他看清了来人,解释道:“冯大人,是这么回事,前几天下头有个人不慎将书架弄倒了,损伤了好几本古籍。”

    “监副听闻后,叫人拿去修了,顺便借这个机会整理整理杂乱的书架,将每本书的位置确定了,登记在册,方便日后查找。”

    冯天测闻声,眼神沉了沉。

    当初执意这么延续下来,本就是为着不好找。

    他恍然大悟般地点头,抚摸了两下自己的胡子。拍了拍付习的肩道了声“去吧”,冯天测信步走进那被搬了有一半的藏书阁。

    装作不经意般地走到最西侧的书架,老远就见空了,他走过去,摸了摸那书柜的夹缝——

    里面了空空荡荡。

    冯天测心中一惊,转而随便抓了个人问道:“王爷在哪?”

    许是他脸上的表情太过严肃,那人愣了愣,随即道:“王爷在那头指挥搬书呢,监正。”

    “知道了。”冯天测让着搬重物的人,绕到裴朗宜那边,拍了拍他的肩膀。

    “朗宜啊。”

    裴朗宜回头,见是冯监正。

    他对自己这位顶头上司是尊敬地很,自他任职以来,监正教了他不少东西,教他为人处世,法术符咒,又处处维护,俨然一副慈父模样。

    “冯大人,回来了?”

    裴朗宜笑道:“来的路上肯定有嘴快的告诉你了,瞧,都拉出去倒亮堂了。”

    冯天测顺着他的话点点头,问道:“是从西边开始了理的?”

    裴朗宜不明所以,轻颔首了下。

    “哦,是这样。”

    冯天测抬手,上前两步,不经意地问:“最西边那一排可有什么古籍?”

    裴朗宜刚要开口,转头却见监正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惴惴,他心中闪过疑惑,举止先一步思维,摇头道:“不曾见过。”

    他回答的干脆,一向也对自己客客气气的,冯天测也没有多想。

    “哦,那便好。”

    冯天测点点头,手抚在胡子上,轻轻地摸着。

    不是他做的,那就是不幸中的万幸。

    虽说落在其他人手中也有危险,却是万万不敢落在裴朗宜手里。

    他想着,慢慢的走了出去。

    裴朗宜心中怀着一丝疑惑,也回了书房。

    那本符法书还瘫在桌子上,裴朗宜捡起来,仔细翻了翻,不免的,又翻到了那页撕坏的地方。

    他往前翻了一页,重新端详起那纸上模糊不清的字迹。

    外头天上云有许多,他拿到窗前,看了半晌,云彩被风吹动,遮住了日头。

    在天空转阴的那一刻,裴朗宜突然看清了那上面的字迹——

    移魂咒。

    脑中仿佛炸开一般,他攥紧了那书页,有些难以置信地看了又看。

    是移魂咒没错。

    “清庆。”他沉声开口。

    清庆从外间走进来,裴朗宜已将那书合上,看不出表情。

    “这会儿临升路的糕饼铺子开门了,你去一趟,帮我排队买些点心,送到王妃跟前。”他话说的不经意,走近了两步,将那薄薄的一本却似千钧的符咒书,安放在了弟子交叠的衣襟里。

    而后他退后一步,眼中带着些笑意,说道:“去吧。”

    清庆郑重地点头。

    -

    王府里的晋明琢,正做好了风筝,要去放呢。

    听到有人禀报王爷叫弟子给王妃送东西,觉得有点好奇,便叫人进来了。

    只见丫鬟带着一个弱冠年纪的儿郎走进来,给她行了礼,递来一个包裹。

    “这是什么?”

    “是点心。”清庆回答,又道:“师傅特地嘱咐了,叫师娘等他回来再一同用,又怕卖没了,特叫我先送来。”

    这么用心?晋明琢对裴朗宜的殷勤还是有点不习惯,她应着:“知道了。”

    收起了要打开包裹的手。

    怕多说多错,晋明琢正欲转身,叫绿云打发他,却不料他突然开口:“师娘还没给赏钱呢。”

    晋明琢倒是第一次见着自己来要赏钱的。

    她忍不住笑了,叫绿云赶紧给。

    竹骨架用纸糊了,绘上色彩斑斓的图案,缠上线,风筝拿在手里,待清庆走后,晋明琢将点心放在了里屋的桌上,自己到后花园空旷的地方放风筝去了。

    草长莺飞二月天。

    晋明琢脸颊被微风吹拂,只觉得惬意,绿云却如临大敌,回去拿披风去了。

    那风筝晃晃悠悠的升高,在空中飞了几圈,带往后收线时,线却突然断了,风筝悠悠地落下落到墙外去了。

    ......

    她跑到离风筝掉落处,最近的小门,将要出去了,却被拦住了。

    “王妃,殿下吩咐了,不许您出去。”看门小厮不解风情,一脸的正气凛然。

    “我风筝掉在外面了,就去捡一下不行么?”

    “王妃,奴才只是听王爷的吩咐做事。”

    “裴朗宜又没说要监禁我。”

    晋明琢从一旁饶过这个看门的小厮,却被他眼疾手快地往旁边一挡,碍住了去路。

    她气笑了:“怎么这么死脑筋。”

    “那你去给我捡回来。”

    “可只有奴才一个人看小门,我走了,王妃......”小厮看了一眼晋明琢的脸色,嘟囔着说完了后半句:“王妃又有可乘之机了。”

    “你说什么?”

    晋明琢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没见过这么直脾气的下人,更在心中把下这令的人骂了千百遍。

    她冷着脸,生硬地往外走。

    小厮扑通一下跪倒在晋明琢身前,那青石板生硬,膝头碰撞的声响震得晋明琢推后了两步。

    她心头闪过一丝不忍,难言地皱着眉,生生忍了。

    “行了,起吧。”

    她抬抬手,正想要转身,见那小厮缓着劲站起来,顿住了脚步。

    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小子,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坏主意。

    “你下值之后去找绿云要瓶子药,就说我赏你的,还有......”晋明琢嘴角弯起一个笑来,图穷匕见:

    “从此往后去贴身跟着王爷,不用看门了。”

    说完脚步轻盈地扭身就走,不顾身后千恩万谢的人。

    而打定主意要捡的风筝,是一定得捡。

    晋明琢特意绕到假山后面,停下随手摘了根狗尾巴草,打量了一下这儿的院墙。

    狗尾巴草在指尖毛茸茸地蹭着,她有些手痒地停下来,想着多薅几根编小兔子,又记挂着风筝,只好暂时作罢。

    目光停留在院墙旁那颗的槐树上。

    晋明琢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裳,不是她喜欢的款式。

    她将狗尾巴草一丢,堂堂王妃,二品大员家的千金小姐,宛若试过无数次那样,熟练又轻捷地爬到了树上。

    树上视野开阔多了。

    晋明琢满意地拍拍手,正想着要挪到墙头。

    树上的视野开阔多了,下一刻便被离得最近的花草匠瞧见了。

    “王妃娘娘!”

    那人水壶都碰倒了,又惊又惧地大呼一声。

    ......

    晋明琢正想叫他别嚷嚷,偏巧有人听见了,也跟着大叫一声,麻利的跑去叫人了。

    晋明琢简直要恼了。

    她心想一不做二不休,反正被人瞧见了干脆翻出去,好叫他们看看自己没事,偏偏那棵榆树与墙之间枝条繁多,又有一定距离,一时半刻还真不好过去。

    裴朗宜匆匆赶来时,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

    “待着。”他冷声开口。

    晋明琢见他来了,原本挺高兴的。

    少时虽然互相看不顺眼,总归是一起招猫逗狗的人,他定能理解。

    翻个墙爬个树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

    却不想他也同地下一脸紧张的人一般,眉心深深皱起,开口又冷又严厉。

    晋明琢抿了抿唇,有点委屈。

    “你......”裴朗宜按了按眉心,暗劝自己,她只是十六岁的小姑娘,不跟她一般见识。

    可他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裴朗宜压不住心底的脾气,索性就这么开口:“你膝盖怎么样忘了,经得住你这一跳?”

    好凶。

    却不是找茬的那种,十六岁的裴朗宜的那种凶。

    而是管教的,冷着脸在呵斥她。

    晋明琢眼圈红了,她确实忘了这一点,可是......她攥了攥袖子,别扭地不去看他,语气很冲:“我不!”

    ......可是不能好好说话么。

    晋明琢在心里挤兑他,要是慎玉哥哥的话一定很温柔。

    要是他哄哄我,我就原谅他,她心想。

    裴朗宜却视若无睹,走到榆树底下,语气生硬地开口:“伸手,我抱你下来。”

    晋明琢低头瞧了瞧他,又委屈地收回视线,到底是伸出了一只手。

    裴朗宜不放心地攥住。

    她正要转个身,忽然一瞬间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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