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药材有什么异样吗?”晋明琢不确定地问。

    掌柜的摇头道:“并非如此,这些药材组合到一起,对温养身子大有裨益。”

    “只是这位药实在罕见,是许多方子的药引子,放在这里头太屈才了。”

    掌柜将药包推到晋明琢面前,说起吉利话:“想必为娘子写这方子的人是真心希望娘子能好起来。”

    竟真是温养的药,那张义撒什么谎呢?

    晋明琢百思不得其解,对着掌柜的报以一笑,“有劳大夫了。”

    掌柜的将药重新给晋明琢包好,晋明琢无功而返,在踏出门槛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

    为她治腿的大夫是前几天请的,裴朗宜这几天又忙的很,张义不知道也实属正常,是这两个人之间有信息差。

    都在瞒着她。

    晋明琢气得要命,上了马车,冷声吩咐:“回王府。”

    她少有生闷气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不敢忤逆,马车平稳地晃着,没过多久就到了齐王府。

    下了车进了门,晋明琢非常有目的性地往裴朗宜书房的方向去。

    这下一向稳重的侍卫长乔慌了神,直直地跪倒在晋明琢身前拦路:“王妃娘娘,您不能进去。”

    晋明琢抿着唇,俯视着长乔:“我今天就要进去,退下。”

    长乔左右拦着,晋明琢却铁了心地要进去,她往前踏出一步,长乔为着男女大防,不得不往后退一步,如此三番两次,就到了书房门口。

    “娘娘。”

    长乔在门前给晋明琢磕头。

    晋明琢却从来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毅然决然地踏进了书房。

    手段了得的侍卫,竟拦不住一个柔弱的女子。

    长乔在门外,只觉得大祸临头,他赶紧叫了人去给裴朗宜通风报信,自己在门口聊胜于无地劝着里头的王妃。

    裴朗宜收到这消息时,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回去一趟。”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进来了。

    裴朗宜抬头,见是冯天测,便叫送信的那人先回去。

    他走上前去,“冯大人。”

    大约猜得出冯天测这个时候来意欲何为。

    “王爷啊,”冯天测走进来,“近日的谣言你可有听到?”

    裴朗宜不言,抿了抿嘴角,一幅不屑一顾的模样。

    “我知道你不在意,”冯天测走到他身边,循循善诱地劝他:“只是人言可畏,众口铄金,认识你的人知道你是什么样人,可那些不认得你的可不这么想。”

    裴朗宜直截了当地问:“冯大人的意思是?”

    裴朗宜平时直截了当的话说多了,冯天测也没在意,而是说着自己的想法:“我想的是,你不如上书请假些时日,等谣言过去再回来任职也不迟。”

    裴朗宜一时没有说话,垂眸,像是正想这种做法的可能性。

    冯天测在一旁耐心地等着。

    少顷,就见裴朗宜略一点头,“成。”

    他对冯天测道:“那便要辛苦监内的各位同僚,辛苦冯大人了。”

    冯天测摆摆手:“不妨不妨。”

    裴朗宜说完,便没做停留,脚下生风般地走了。

    冯天测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微不可闻地扬起一抹阴毒的笑。

    -

    被耽误了一会儿功夫,裴朗宜去牵了马,有点头疼。

    王府守卫森严,外头的探子有来无回,因而他书房的东西并没有刻意隐藏。

    可王府的守卫总不可能去拦晋明琢。

    就算拦了,依着来报的侍卫描述的晋明琢的生气程度,也绝对拦不住。

    所以这会儿的晋明琢,不知道已经翻出多少的陈年往事了。

    裴朗宜边计算着,边牵着马往外走,等他翻身上马时,已经做好全盘托出的准备了。

    他双腿一夹马腹,一声“驾!”,飞驰纵马朝王府的方向跑去。

    -

    王府书房中的晋明琢确实翻出不少东西来。

    她粗略地翻了翻,没来得及仔细看,估摸了一下钦天监跟齐王府的距离,而后将翻出的东西就这么堆到地上。

    她想着在裴朗宜回来之前翻完,越多越好,且等他回来解释。

    旧时他与岑慎玉的信件,他与她的信件信物,还有她年少时用的帕子、游玩时随手夸了的石头、夹在书本中的草叶......

    晋明琢从未真切地感受到裴朗宜对自己的一番心意,同时又在怪他,什么都不告诉自己。

    书架上的东西整理起来困难,翻起来却相当容易,晋明琢不费吹灰之力就翻了个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个小盒子。

    她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沓信,按日期摞在一起,最新的一封是庆康一十六年——

    三年前,或者是三年后,她十九岁那一年。

    晋明琢打开正打算略看了两眼,却在看见的那一霎那如追深渊。

    信是一来一回,上面的字龙飞凤舞,是裴朗宜的,下面的则规整磅礴,是岑慎玉的。

    信上裴朗宜提到她的状态已经很差劲了,有时候一整天都不说话,他质问岑慎玉,真的忍心这么利用她的感情吗?那是一直仰慕他的姑娘。

    岑慎玉的字如其人,却写尽了无情。他写自己早就没有心了,通篇否认利用,仿佛梦魇到了一般,说着她是自愿为他做那些的,又说自己在抱她时,她高兴哭了。

    最后却对裴朗宜说,不是有你在照顾她么。

    晋明琢看着这些,攥着纸的手在微微颤抖。

    一滴晶莹的液体落了下来,她一抬头,有泪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她这才意识到是自己在哭。

    她有点不可思议地用手背碰了碰眼眶,哭什么呢?

    这里头信息量很大,处处透着绝望与决裂,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可她明明还没搞清楚,怎么会哭呢?

    是身体原本的记忆么?

    晋明琢窥探到真相的一角,强烈的求知欲驱使她顾不得再去翻其他的东西,而是蹲在地上,将这些信件看了个全。

    他们一直在吵架——

    裴朗宜从最开始的带着经年情谊的劝说,到后来把她扯进去之后,言辞越来越激烈的质问,到最后近乎决裂的诘问。

    岑慎玉却是自始至终的漠然,像一个冷冰冰的逐渐走向偏执之路的人一般,处处透露着不择手段。

    与她认识的那个岑慎玉天差地别。

    晋明琢通过这些信件,大体拼凑出了事情的面貌。

    岑伯父为人清廉,却在治水时遭人暗害,致使水泄千里,被原本爱戴他的百姓活活踏死。

    岑慎玉求告无门,走火入魔,为了报复所有加害过他父亲的人不择手段,甚至不惜利用她对他的感情,以谋取她父亲的助力。

    利用她、利用裴朗宜,利用一切能利用的人。

    而他做的一系列事首先被裴朗宜发现,裴朗宜警告无果,将怀疑告诉她。

    可她却是个极其赤诚的人,不敢相信自己喜欢了这么多年的人会变成这个模样,一直试图帮她,将他引回正道。

    而岑慎玉继续利用她这副心意,对她假意浓情蜜意,露出脆弱的一面,以求她以及她父母的助力。

    晋父晋母就这么一个女儿,女儿发话了,焉能不帮。

    就连裴朗宜这样一个看起来没心没肺的人,也总在放过他。

    而她并非没意识到岑慎玉的利用,心中的郁症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积攒的。

    后来她决心与岑慎玉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时,症状已经算得上严重。

    目睹了这一切的裴朗宜,终于不再口是心非,一边警告岑慎玉不要再靠近她,一边照顾着几乎枯萎的她。

    晋明琢看到这些时,瘫坐在地上,几乎泣不成声。

    裴朗宜匆匆赶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幅场景。

    书房像是遭了贼似的,书架上,书桌上,一团乱,中间的地上堆着一大摞的各类信件本子,中间瘫坐着止不住颤抖的晋明琢。

    裴朗宜心疼地紧,走过去半蹲在她面前。

    晋明琢见他终于回来了,红着眼睛抬头看他。

    眼眶的泪将落不落的,眼睫被打湿,看的裴朗宜一阵揪心。

    他愧疚地抬手,指节触及她的面颊,又恍然地收了回来。

    晋明琢瞧着他这小心翼翼的动作,心中肿胀不堪,挤地泪珠从眼中掉下来,正砸在裴朗宜的手指上。

    裴朗宜如同被灼到了一般地颤了一下,重新伸手,很轻很轻地拭去了她脸上的泪痕。

    他声音有些哑,扶她起来,绣着暗纹的袖口垂在地上:“书房寒凉,别坐地上。”

    晋明琢摇摇头,推拒了两下,等裴朗宜松了手,袖口却被一双白嫩的手拉住。

    裴朗宜重新看向她,眼神中带着些疑问与关怀。

    “你坐下......”晋明琢犹豫了一下,唤他:“阿宜。”

    她二十二岁时,是这么唤他的,晋明琢心想。

    裴朗宜蓦地一顿,眼中多了些不可思议,又逐渐转为心疼,他应着“哎”,一撩袍子,席地坐到她面前。

    晋明琢将落在地上的盒子端起来,慢慢地放到了裴朗宜腿上。

    裴朗宜垂眸注视着这个熟悉的,被他搁在角落,几年不曾碰过盒子,沉默片刻,在地上那堆信件簿子之间翻了翻,找出他曾记录她身体状况的簿子。

    一向话多的人此时罕见的沉默。

    他复又起身,到书架上拿出了另一个盒子,里头满满当当,装的是他与他父亲的书信往来。

    两样一并交到了晋明琢手里,裴朗宜陪她坐下。

    随着她翻动纸页的声音,几乎是剖心般的,缓缓讲起了那些雨水遮天蔽日的晦暗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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