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裴朗宜停在原地,看向朝着他跑来的晋明琢。

    晋明琢在他面前停下步子,鹿儿一般眼睛亮晶晶的,整个人因为跑动而有些微喘,胸腔起伏,瞧着鲜活又明媚。

    她期待地望着裴朗宜,问他:“我能同你一起去吗?”

    这话问的没道理,她跟着去甚至会帮倒忙。

    可裴朗宜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毫不迟疑地点头,“自然。”

    没有人对这个结果有任何异议。

    即便世人规训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晋明琢离经叛道惯了;即便她去帮不上任何忙,可任谁都不是一开始就能利落地处理事。

    而晋明琢恰好是那个敢于迈出第一步的人。

    裴朗宜甚至喜欢的就是她这份生动。

    她是骄纵,可并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娇花,裴朗宜总说她娇气,可也知道她比谁都大胆。

    腿养好了,也该多出门逛逛了。

    他收回视线,转身吩咐身旁的人:“替王妃也准备一匹马。”

    -

    城郊并不远,几人策马疾行,没用多久便到了指定的地界。

    晋明琢利落地下马,把缰绳交给侍卫。瞧着前头的身影,不免有些担心。

    即便裴朗宜神色如常,即便他提前知道要去见的人做了什么,可亲闻与亲见是不同的。那毕竟是害死他父母,逍遥法外多年的凶手。

    她正想着,前头的身影微顿,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跟在身后,便又转回去,继续往前走。

    晋明琢收起心中的想法,快走了两步,走到了他身边。

    随着帘子一掀,进了那座低矮的茅屋。

    只见一个人被捆在椅子上,正是刘副将。

    多逃亡了六年,他比晋明琢回去瞧见的那具尸体还要苍老。

    见裴朗宜走进来,那原本蔫蔫的人猛地抬头,瞪大双眼。

    裴朗宜见到这人苍老的模样,微顿了一下,随即不可闻地去瞧晋明琢的神色,见她面不改色,于是收回视线。

    他走到房内唯一一张木桌前,倒起茶来,“别来无恙,刘副将。”

    刘副将神情激动,嗓音有些嘶哑,“阿......阿宜,怎么会是你?”

    裴朗宜冷笑一声,“你以为是谁,左都御史么?”

    听到此言,刘副将反应更大,“你怎么......”

    裴朗宜缓缓地往前走了两步,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什么,只见他瞪大了眼睛,破口大骂,拼命地挣扎。

    可任他怎么挣扎,都挣不开那结实的绳子,晋明琢瞧着他像是要停下来,便听裴朗宜字字珠玑地又补上一句,那人又疯狂挣扎起来,如此反复,最终只见那人脱力般的垂下头,胸口不断起伏,随即口中吐出一口血来。

    裴朗宜总算作罢。

    那血是暗红色的,像是中毒之状。

    空气中都染上血腥味,裴朗宜转头看了一眼晋明琢,见她没有异样,随手将桌上的茶盏端到刘副将面前。

    被绑在这里水米未进,又中毒在身,乍一吐毒血出来,刘副将此时虚极渴极,眼见茶水近在咫尺,他不顾一切地往前。

    裴朗宜骨节分明的手往后一撤。

    茶盏也随之离了刘副将的眼前,他抬起头,眼里这会儿已经全然是渴求。

    裴朗宜缓缓一笑,比之不笑时更叫人心生胆怯。

    “我暂且留你一命,你得帮我。”

    刘副将闭上眼睛又睁开,随即艰难地点了点头。

    晋明琢瞧着他这模样,想的却是他百般的模样,自己见过的其实并不算多。

    便听他叫自己:“明琢。”

    晋明琢抬眼看他。

    见她神色平静,眸中没有胆怯,裴朗宜将手中的茶盏给了她:“拿着。”

    刘副将昏黄的眼珠随着这盏茶移动,晋明琢接了过来,有些疑惑。

    裴朗宜看着她,话却是对刘副将说的,“我儿时,刘副将曾说,待我长大成人,娶妻之时,别忘了给他一杯酒喝。”

    “如今酒是喝不成了。”

    他带着点上位者俯视的嘲意,转头看向刘副将。

    晋明琢闻声上前,将茶端到那奄奄一息的人跟前,语气平静地开口:“刘副将,请喝茶。”

    说着,又将茶盏凑近了些。

    只见刘副将动作急迫地饮着,急切地咽下去。茶盏见底,他胸腔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

    晋明琢将沾了血的茶盏放到原位,裴朗宜神色如常地掏出帕子,将她手拉过来,擦拭流在她手上的水渍。

    晋明琢配合地任他擦拭,没有躲。

    刘副将目睹着着一切,半晌叹道:“你与王爷,就连脾气都一模一样。”

    裴朗宜擦完了晋明琢的手,将帕子收进袖里,“我爹已经死了。”

    刘副将闻声,半晌垂下头,叹息般的说了一句:“罢了。”

    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

    -

    裴朗宜比六年前手段凌厉地多,他浸淫官场几年,手下掌过兵,又有人证在手,出手迅速,借着皇上雷霆之怒的东风,一举将左都御史、钦天监正等一干人等拿下。

    又有那金鱼眼的暗卫受不住长风等人的手段,吐露出不少岭南的秘辛。

    可关于施加在晋明琢身上的咒法,他即便再如何私下逼问,始作俑者冯天测却一口咬定,他下的是噬魂咒,且是下在了裴朗宜身上,只不过与另一本书上所记载的移魂咒一模一样。

    可那记载着噬魂咒的书本,却在冯天测试图隐瞒罪证的时候被烧掉了。

    乍听到这消息时,裴朗宜并没有太在意,这样害人的东西,他们怎么舍得毁尸灭迹,且就算东西不在,人还在。

    可手下的人无论怎么查,都再也没有那书,或者那咒法的影子。而再去逼问冯天测时,那人已然心存死志,只轻飘飘地冲裴朗宜笑,说着:“王爷,就算我记得,写了你敢用吗?”

    裴朗宜正想着进一步威逼利诱,却见这平日总一幅仙风道骨模样的上司,发了恨一般用尽全力,咬掉了自己的舌头。

    狱丞慌忙上前,试图给他止血。

    却见他临死竟然还有力气挣扎,几人合力,好不容易叫他停止挣扎,人却已然没了气。

    裴朗宜目睹着这一切,却觉得如坠深渊。

    左都御史被判凌迟,冯天测在狱中畏罪自戕,一众岭南细作皆被判秋后问斩,哗然于朝中的风声,就这样吹向了民间,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裴朗宜大仇得报,可关系着晋明琢去路的最后一丝线索就这么断了。

    就只剩下了那一页不知道是真是假的移魂咒。

    裴朗宜向来做事细致,明察秋毫,可人生之路上受的挫,全都与晋明琢相关。

    他一时间有些举棋不定,人沉在王府的书房中,对着她回来时用稚嫩到有些拙劣的字迹,反复地看。

    死记硬背下来的符箓,当日自己还在心里嘲笑她,裴朗宜垂着眸子,捏着纸张的指节不自觉地用力。

    晋明琢端着一碗菱粉粥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面。

    晋明琢将碗搁下,倒没有他想的那么多,而是问道:“如果真是这个,你有法子解吗?”

    裴朗宜点头,随即抬头略揉了两下额角,端起她端来的菱粉粥,说了一声:“多谢。”

    “那就试试吧。”

    晋明琢理所当然地说。

    裴朗宜又将粥搁下,没有接她的那句话,而是说:“往好了想,你身上就是那道咒,那没什么,解了便万事大吉。”

    “可若不是,那会发生什么,我也不得而知。”

    裴朗宜看向她,那双总带着些潋滟的情的桃花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忧心与害怕,就这样直直地望进她的眼里,像是怕她自此之后就会消失。

    晋明琢从来没从裴朗宜眼中见过怕。

    他做什么都是懒懒散散又游刃有余,从没见到过他徘徊又犹豫。

    这真是太怪了,那视线里承载的情绪太重,她几乎有些仓皇垂下了眸子,手指蜷缩,问道:“我会魂飞魄散吗?”

    裴朗宜没有说话,上前两步将她圈进怀里。

    书房内一时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偶尔油花爆开的微弱声响。

    打破沉默的还是晋明琢。

    她不想将气氛搞得这样沉重,可一向会拐着弯调节气氛的人此时一句玩笑都不说,晋明琢只好绞尽脑汁地问些有的没的:“嗯......若是我回去,相同的时间段发生的事不一样怎么办?”

    “日子是沿着哪条路在走?”

    这些问题实在太难以想明白,可又实在重要,晋明琢转而安慰般的说:“没关系,无论是那条路,我都会嫁给你。”

    说的都是平安归位,丝毫不提万一失败了该如何。

    她抽身去瞧裴朗宜的脸,这人比她高上许多,凑近瞧时只能仰着头,“你可高兴?”

    裴朗宜垂下眼,笑了一下,轻声说:“高兴。”

    晋明琢闻声,笑得眼睛都弯成一个明媚的弧度,看着就讨喜:“我猜也是。”

    裴朗宜目光追随着她的脸,想了想还是说了出口:“还有另一条路。”

    那就是你留在这里,叫我的王妃留在十六岁。

    就这么,将错就错下去。

    晋明琢闻声,脸上的笑意渐渐淡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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