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素晴曾对高一的我说……

    梁煜野,有朝一日,你也会像你那个“公交车”的妈一样。

    横尸街头。

    不得好死。

    ……

    这一生,只有两个女人对我说过“我爱你”。

    一个,是“和乐园”歌舞厅的路人阿姨。

    另一个……

    她是我生命里,唯一的那道光。

    ——

    1998年。

    特大洪水的那一年,我9岁。

    西府镇并不是主要的受灾区,但也从未经历过那般猛烈的洪水,家家户户还是得坐上木船开展自救。有的村甚至用上了龙舟。

    泄洪完的一周后,照旧按时上学。

    放学后,在我生日这天,我去了“和乐园”的门口。

    和乐园是西府镇当地有名的歌舞厅,出入的,自然都是有钱人。

    而我,去等一个……声音让我难忘的女人。

    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时,是她喝醉了酒,拿着话筒在和乐园的门口唱《酒醉的探戈》。当时因为她的歌声,歌舞厅的门口围了一群人。

    有人骂她,玉臂千人枕。

    有人羡慕她,活得肆意。

    她应该算是风情万种的那一类,镇上的女人穿着打扮,都不会像她那样招摇。

    ——

    走到歌舞厅之前,会经过一个溜冰场。

    歌舞厅的地面是棕黄色的木地板,并未到营业的时间点,所以看什么都是昏暗的。

    门口的“经理”因为我的要求,再三扫视了我好几眼。

    我紧张万分地不敢看四周的环境,那空气中的香味,闻了也让人害怕极了。

    我只能憋出两个字:“求您。”

    经理西装革履,朝着里面包厢厢房那处,对着一个看似保镖的大块头男人喊了一句:“叫‘鲤鱼’出来下。”

    那日我才知道。

    她花名叫“鲤鱼”。

    穿着一身黑色的紧身衣裙,裙摆绽开如黑色的玫瑰,纱织的袖子能看清她手臂白皙的肌肤。

    她两指夹着一根烟,朝我走近。

    弯腰抬起我的下巴细细端看,她微敛下眼皮,因为烟嘴被唇瓣叼着,所以她说话声音也有些含糊:“艹,老娘惹下什么风流债了?是哪个男人给我生了个娃来讨债了?”

    周边的人,捧腹大笑。

    她唇上口红的颜色,是我在西府镇成长的这几年以来,从未见过的那种艳红,似乎没有一个镇上的女人敢用这种大胆的颜色。

    我递给她一张纸币,女人倚在墙边,狐疑地借着微弱灯光看向那一百元上的四个伟人头像,辨别真假:“100?臭小子,你不会是哪儿偷来的吧?还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还跑这来?”

    我的嗓子干涩到有些疼痛,鲤鱼说话的声音……字字都让我陷入模糊又稀少得可怜的回忆。

    “一百元,让阿姨您念一句话,够吗?”

    鲤鱼呼出一口烟,靠坐在皮质沙发上,蹙眉有些嘲讽的意味,她撇了撇自己肩头的长卷发,在玻璃的烟灰缸内轻点烟灰,轻笑道:“小子,你今年几岁了?”

    我揪着校服的衣摆,嗫喏道:“9……岁。”

    鲤鱼诧异:“9?嚯,9岁就随随便便拿出100块了?你家挺有钱啊?”

    淡漠的眸子还是带着笑意:“说吧,要我念什么?劝我回头是岸的那些经文,可千万别拿出来。”

    我给鲤鱼看了一张已泛黄的皱纸:“麻烦您念一下,这几个字。”

    鲤鱼偏了偏头,随意看了一眼纸张。

    用清冷的眼神上下打量了我好几遍:“……”

    她清了清嗓子,又自顾自笑开:“这上边的字也写得忒好看了,不像阿姨的字,和虫爬一样丑。”

    我说:“你的声音,有些像……我妈妈的声音。”

    往烟灰缸里用劲地摁灭烟头,鲤鱼翘起二郎腿:“怎么是‘有些’?难道你不确定自己妈妈的声音?”

    从她手中夺回了那张纸,“不念就算了……”

    转头背着书包,我想要逃离这里,身后传来鲤鱼散漫的声音。

    “儿子!”

    “我爱你!”

    “臭小子,100块钱了!谁会跟钱过不去啊。这五个字还要阿姨说几遍我都……”

    等我停下脚步回身看向鲤鱼,她已经站了起来。

    所有人都沉浸在一片笑声中,宛若在听一个笑话。

    鲤鱼还是那副清高带笑的样子,又重新点燃了另一根烟,她的身后是微暗的彩灯缓缓掠过,我看不清她的模样,只见到她嘴角,似乎有勾着一抹笑。

    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自己脸上的几滴泪:“一遍够了,谢谢阿姨。”

    对她鞠了一个躬,我拔腿迅速逃离此地。

    书包里的文具盒和书本,被跑步声震得发出碰撞的声响。

    拼命的握紧拳头,我往和乐园的大门口跑去,夕阳的光芒还在门口的白墙面上映着……

    鲤鱼颇有些调侃的声音在我脑后由响至轻。

    “小子,要不要阿姨的BP机号,阿姨马上就滚出西府镇啦!”

    “五个字一百块,这么好的生意最近还有的话,多给我介绍一下啊!”

    急匆匆地跑到商街上,有运菜的三轮车险些与我撞上,师傅嘴里骂骂咧咧,示意我让道。

    喘了几口气,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望着不远处那座千遇桥中央的顶处飞檐,夕阳慢慢西下,消失不见。

    声音再像也没用。

    她终究不是。

    ——

    国庆节后。

    最后一节如果有班队活动课,偶尔会被数学老师霸占,用来给大家做数学随堂测试。

    呆若木鸡的楚娅看着题目,对着她的同桌余骏涛轻声说:“我……等下能看一眼不?”

    楚娅以为自己的说话声音很轻,可每次都被斜对角的我听得清清楚楚。

    余骏涛是数学课代表,班主任让他坐在楚娅旁边作为同桌,也是用了心思。但她好像会错意。

    数学是让她害怕的科目,我从一年级和她同班起便发现,她应该是所谓的……开窍较晚。

    刚上一年级的时候,也许是学校教师分配的问题,数学和语文都是班主任尹老师教的。

    一到放学的时间点,但凡是有数学作业的问题,留到最后的肯定会有楚娅。

    恰好在做值日生的某天,我听到楚娅站在讲台上,哭着对尹老师回答“小鸡比母鸡少几只”的减法问题。

    说了好几遍,她都没办法回答正确。

    尹老师大概也是被气着了,说这是幼儿园小朋友就该会的问题。

    楚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班主任因为有事离开的那一会儿,我放好扫帚,趁机走到她边上,她的眼睛已经哭肿得像核桃。

    我说:“别哭了,哭了没办法想清楚怎么解题目的。”

    ——

    就是这样,每一年,每一天,她懒懒散散学数学,可我总觉得该想办法补救她一些。

    原来楚娅的父亲还会开车来接她回家,偶尔也带上我。到最后,因为工作,忙起来就顾不上及时接送。

    于是,和楚娅一起上学、放学,就成了我每日的任务之一。

    谁让她就住在我家的对门,还是同班的同学呢。

    ——

    别的科目问题,她还算能对答如流,只是每次一到数学课,她坐得最为端正,似乎满身都写着“上课回答问题千万不要喊我,我已经在认真听了”这一连串的话。

    往往这般,数学课时,她总会被何老师提问,最后老师还是换来她的沉默和拘谨。

    惹得何老师略有愠怒地说:“谁来救救我?谁能让楚娅同学开口说句话?楚娅啊,你这样也不对吧?”

    “人光是长得好看没用的,你妈妈每天给你发型整得挺好,花里胡哨的,你现在是学知识的年纪,可不是比美啊。”

    “不懂来问?行不?老师办公室的大门一直敞开着。”

    楚娅听了面露难色,只能一手抠着桌沿,咬着下唇点头,脸红到了耳根子,等着老师说“坐下”。

    班里的同学都是独生子女,唯独我,有个弟弟。

    楚娅在家被她的父母宠成小公主,她这发型……从我这个年纪的审美来讲,确实很特别。

    别的女生大多都是短发或是长马尾,总之,都是很普通的发型。

    只有她,是非得把两边的麻花辫在脑袋上盘成两个爱心的形状。

    ——

    四年级了,我似乎没有拯救她数学的能力。

    测试题规定半小时的用时,可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我已全部做完上交。

    回到座位,瞥见楚娅咬着笔头深思苦恼。

    何老师喊了我一声:“班长,你做完题也别发呆了。”

    不是放学的时间点,所以我提了一个不情之请:“老师,我想去篮球场和周洋打会儿球。”

    也只能这样,多打一会儿球。

    测试题的试卷都是学生现做,老师现批改,改完后,还得纠错。

    不是我瞧不起楚娅,她必定会留到最后。

    但我还是习惯性的等待,和她一起放学。

    ——

    周洋的声音一直是致远小学里最有感情的那个,和他对话的时候,总有一种在翻阅历史书籍的感觉。

    每年诗朗诵的表演节目,他基本稳居第一。

    班主任尹老师上语文课时,总要用他的声音来读一段课文,作为上课的“开场白”。

    声情并茂,抑扬顿挫都饱含感情……

    除了学习好,周洋还是民乐团的成员。

    打完球后,他每次都会在学校的天台练竹笛。

    但凡学校里出现笛声余音不绝,就知道是谁在那吹奏……

    ——

    “凉月哥哥!”

    楚娅一蹦一跳地背着书包出来。

    “今天倒是纠错挺快?”我问。

    她挠了挠后脑勺:“何老师还是被我气到了,让我带回家,明天他再检查。”

    我点头:“那要好好改。”

    忽然忆起,第一次听到“凉月哥哥”这个称呼时,还是楚家刚搬到我家对门的时候。

    在我三岁时,父亲梁肆源将我的户口从农村迁到了城市,父亲总是爷爷奶奶口中的那个大孝子,也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叔伯再怎样孝顺,似乎都比不过我父亲梁肆源。他买了城镇里的渠溪公寓,100平方的五楼顶层,就为了我在镇上上学方便。他还将老家的房子翻修成大别墅的风格,让爷爷奶奶在村里炫耀了很久。

    五岁时,父亲再婚,我有了弟弟梁顾晨。

    之后,我们便一直住在了西府镇上。

    楚娅一直喊我“凉月哥哥”,从幼儿园开始就这么喊。她的声音总是软软的,长得也像个洋娃娃。

    直到三年级我才问她,为何是喊我“凉月”。

    每每楚娅笑起来都会咧开嘴,笑得傻气,露出两个小梨涡:“我以前不知道你的名字是哪几个字,但是连着喊‘梁煜野’,不就是‘凉月’嘛!舌头不费劲,哈哈。”

    ——

    不论是上学,还是放学,步行回家时,我们都会经过那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千遇桥。

    桥下时而会有货船缓缓经过,在桥上看到的日出和日落,都是最美的。

    千遇桥的桥头是呈T字形的路,穿插着许多胡同和巷子。

    放学后总有饭店或者面馆的店主在门口设个摊,卖油淋淋的油墩果和香喷喷的炸酥肉,当然,也有各种炸串和臭豆腐……

    楚娅今日却是对美食视而不见,小跑到一个礼品店。

    礼品店自然是女生们最喜欢逛的,琳琅满目的发饰、小钱包,那些精致的小玩意儿,一眼望去,店里四处都是亮晶晶一片,不是男生愿意多看一眼的。

    进去没到几分钟,她就跑了出来。

    楚娅抱着一个篮球:“给你。”

    我被楚娅的举动吓了一跳,“给我?”

    “礼物嘛,我好像忘记你生日了!好歹也叫你一声哥哥,你又陪我一起上学、放学。我生日的时候,你不是也送我一只熊嘛!”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

    我婉拒:“你不用记得这个的,你的零花钱,留着给自己买吃的。”

    楚娅强行把球塞在我手里,笑意不减:“凉月哥哥,别嫌弃我的礼物!”

    “哎等等!楚娅,我不是嫌弃……”

    她小跑了起来,吐了吐舌头:“毕竟等下晚饭后,又要麻烦你给我讲题目了!我们快跑回家吧!”

    跟着她跑了一路,穿过那条我们每日必经的小胡同走近道回家。

    胡同里的牵牛花,已慢慢开始枯萎。脚下平铺的石子路,凹凸不平,但因为被来往的人们逐渐用鞋底磨平,石面有些光滑。

    再穿过一座小桥,我们一口气跑上了五层。

    楚娅像个青蛙似的在门口跳跃,拍着门板说:“妈妈妈妈爸爸爸,开门!开门,我尿急!”

    门被打开,楚家满室暖光。

    楚娅的母亲声音温柔:“哦哟囡囡,慢点慢点!”

    ——

    等我进了自家门,弟弟梁顾晨的玩具占据了一整个卧室。

    室内有着微亮的灯光,父亲外出出差,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

    我放下书包,先将玩具分类收纳到箱子里。

    他跟在我身后问着十万个为什么,小嘴巴一直不停,也不觉得累,聒噪得很。等到明年,梁顾晨也将成为一名一年级的学生。

    厨房里的菜已经被切好,只需要我下锅炒了就行,毋庸置疑都是梁顾晨爱吃的菜,吃什么,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继母袁素晴在客厅的长桌上记账,饭菜端上桌,我喊了一声,“妈,吃饭了。”

    她并未抬头,摁着计算器,“那堆衣服去叠了。”

    床上被放得乱七八糟,我瞥见了梁顾晨的球鞋。

    “妈,弟弟的鞋子,为什么在床上?”

    “你自己看看刷成什么样子,重新刷吧。”

    阳台上,一抬头,能看到整个月亮在云层穿梭。

    细看那双鞋的鞋跟处,其实也并非是污渍。按袁素晴说的,我又刷了一遍,客厅那头传来梁顾晨的笑声,我自嘲低头。

    透过蓝色的玻璃窗,楚娅正站在另一头的自家阳台。

    她一手拿着水果糖的盒子,一手拿着试卷。

    撅着嘴巴将脸贴在玻璃上的丑态,逗笑了我。

    楚娅的下巴微动,嘴唇张合,我不用猜也知道,她是在喊:“哥哥哥哥……”

    ——

    凉月……

    是秋月。

    在我已度过的年岁里,我的“母亲”就像是被禁止讨论的话题。

    但我也想知道,何时,能实现“人月两团圆”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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