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梦子来说,眼下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感谢尚未喝下去的茶水成功阻断了她想笑的冲动,幸运地使她不至于当场笑出声来。

    随之而来的坏消息则是,逆流的茶水一下子呛进了喉咙里,顺利让她在这间无比干燥的会议室里体验到了溺水的感觉。

    梦子猛吸了一口气,呼出时却变成了一连串的咳嗽。脸颊也好耳朵也罢,瞬间涨得滚烫,她赶紧往脸上扇了扇风——她可不希望这副难看模样持续太久。

    “爱丽丝,你还好吗?”罪魁祸首五条高僧关切问道,虽然他正在捂嘴偷笑,“要好好地调节一下呼吸才行哦。”

    梦子飞快地瞟了他一眼。茶水把喉咙浇得好一阵刺痛,连鼻腔也酸涩得难受,她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才好,只摆了摆手,姑且算是把“我一切都好”的意思给表达出来了。

    这起小小的呛水事故不至于成为今日的重点,话题很快就又回到了驱魔这件事上——准确地说,应该是五条悟所宣称的“物理驱魔”。

    “所以,物理驱魔就是贵校对布洛肯大道888号造成损坏的原因吗?”黑工牌先生问。

    好像一个专注于游戏主线的玩家,时刻都没有偏离自己的目的。

    现在轮到五条悟清嗓子了。梦子预感他即将发表一通长篇大论(也有可能是胡编乱造),毫不犹豫立刻推远了面前的杯子。

    她可不会再发生“昨日重现”的悲剧。

    咳咳咳——煞有介事般的咳嗽声结束了。五条悟坐得分外端正,终于有点得道高僧的模样了。

    “除魔,这是一门高深的行当。有时需要借助精神与佛法的力量,有时需要纯粹的武力。对于身为教师——以及高僧的贫僧我而言,教会学生如何选择最精准的除魔方式,才是最重要的职责。”

    他摇头晃脑,看起来稍微有点神神叨叨的,更加符合普罗大众对于“宗教学者”的刻板印象了。

    “单以布洛肯大道888号的情况来说,宿居在那里的恶灵情况复杂,且相当暴力,但确实是个不错的教学案例。实不相瞒,房屋内部的损坏其实也是恶灵所致。”

    不是五条先生您自己把房子给弄坏的吗?梦子暗戳戳地想。

    她甚至怀疑五条悟在执行任务的时候压根就没想过要收敛一点,毕竟他那时候一拳就把梦野以利亚从室内打到了室外,撞碎了大门,还……

    ……等等。这是梦里见到的场景吧,实际上自己根本没有见证过旧别墅里发生了什么,不是吗?

    思绪稍稍恍惚了一下,五条悟的话语也倏地从耳边溜走了。回过神来时,他已经在说布洛肯大道888号屋主的凄惨遭遇了。

    准确地说,他可不是在“诉说故事”,而是纯粹的捏造。

    说屋主携妻子及五个女儿入住之后发生了怎样怎样的怪事,夜半惊醒午夜惊魂什么的都是家常便饭了,而这也是迫使这栋房子变成无人空宅的主要原因。又说其实一切怪事都是由小女儿买下的难看娃娃所引发的,正是为了追逐并消灭这个怪娃娃,所以才在不经意之间(他特地在这个词上咬了重音)对房屋造成了那么一点点损害。

    不得不说,他确实说得绘声绘色。要不是想起布洛肯大道888号的屋主没有五个女儿,她大概真会被五条悟唬到吧。

    梦子默默低下头,把面前的茶杯拉近又推远,嘴角不自觉地总想要翘起。她觉得自己真的不能再认真听五条悟说话了。

    在知道了“五条悟正在编故事”的这个前提之后,听得越多,她就越发想笑了。

    对此一无所知的黑工牌先生倒是听得专心,好一副正经模样。起初他还有在认真做笔记,可听到后面,他的笔头也停顿住了,好奇到恨不得把耳朵贴到五条悟的嘴边才好。

    即便是这么用心的听众,听到最后,也忍不住发出了一点小小的疑问。

    “……怎么有点像是恐怖电影里的情节?”

    “年轻人。”

    二十五岁的五条悟先生站起身来,走到对一看就是三十来岁的黑工牌先生的身边,重重一拍他的肩膀。

    “一切艺术作品的源头,都是来自于真实不过的现实。”他一本正经如是说。

    忽然的一拍肩膀多少有点出乎意料,黑工牌先生不自在地僵住了身,抖动不止的腿也随之停下了——而后再也没有发出过多余的颤抖。

    正如从未看到过卡在大腿上的小小咒灵一样,他也不会知道,五条悟的那记重重一拍裹挟着定量的咒力。这股力量从肩头顺着躯干落下,一直来到他的腿部,轻巧地将烦人如蜜蜂般的诅咒碾作齑粉。

    鞋跟拍打在地面的声音就此消失,室内变得分外寂静,这份沉默持续了比想象之中略久一点的时间。五条悟的精湛演技(或者说是魅惑术)大概派上用场了,对于咒术高专在布洛肯大道888号造成的损害,相关行政处罚一笔勾销,属实是好事一桩。

    当然,该罚的款还是被罚了。

    这般结果算是合情合理。旧别墅确实是被他们弄坏的,赔点钱完全是合情合理。再一考虑到罚款也不是从自己的钱包里掏出来的,梦子自然不会为了这个结果而患得患失。

    非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可能是她直到最后也没想起来黑工牌先生的名字吧。

    “他叫黑泽啦。”并肩站在下行的电梯里,五条悟轻轻戳了下她的脑袋,毫不留情地批评她,“不认真!”

    现在的他简直比任何时候都像个老师,他的手指也像雨点似的落在头顶上,虽然不痛,但是真切感十足。梦子真想抱着脑袋躲到电梯轿厢的角落里去,可惜躲避会让她显得更加窝囊的。

    约莫被戳了七八九十下,五条悟总算是玩够了,轻叹一声,从身体力行转为口头控诉。

    “爱丽丝,你最近总是在发呆。”

    梦子一愣:“……有吗?”

    “有哦。”

    “没有吧。”她还是想嘴硬一下。

    “有的哦。”

    “好吧。”

    既然本人都接受这番指责了,要是再揪着不放,多少显得咄咄逼人。五条悟撇撇嘴,不说什么了。梦子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不自在地搓了搓手臂。电梯还没抵达底层——真慢啊,她想。

    在封闭的空间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而已,倘若任由寂静弥漫,难免有点尴尬。沉默了一小会儿,梦子决定把准备回到高专之后再说的话题拿出来了。

    “谢谢您今天愿意陪我一起来。”她躬了躬身,说,“而且也帮忙应付了很多沟通,让这件烦人的差事变得轻松了不少。”

    他满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小事小事。”

    “您所使用的魅惑术确实是很有用。”

    “觉得我穿和服很帅的话可以直接说哦。”五条悟悄然挺直后背,头顶翘起的发丝在电梯吹来的空调风中得意地晃来晃去,“言不由衷可不好。”

    自己言不由衷了吗?

    一时没想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过她很快就拐过弯了,认真地盯着他。

    “我之前已经直白地夸过您了。”

    这下是他愣了愣:“有吗?”

    “有。就在出发来这里之前。”梦子抿起唇,可嘴角还是不自觉扬起了得意的——称之为窃喜都无妨——的弧度,“您忘记了吗?”

    能够反问别人而不是被质问,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时刻,梦子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五条悟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她甚至坏心思地希望能够捕捉到他羞愧的模样,因为她总觉得五条悟是不会羞愧的。

    不知该算是期待落空还是意料之中,他果然还是笑眯眯的,完全没把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只摆了摆手,还轻快地笑了几声,仿佛这根本不算什么——而梦子每次被质疑记性的时候,她都好想把自己的存在感削减到最低,恨不得从对方的视线中消失才好。

    要是能像五条悟一样坦然就好了,她想。但这大概很难实现。

    她想要顾及到的事情太多了。相比之下,“坦然”显得如此奢侈。

    梦子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倒是有点后悔刚才向五条悟说出这报复般地反问了。电梯也终于落到底层,她跟在五条悟身后走出轿厢,他却忽然回头看了看自己。

    “说真的,爱丽丝,我不太能想象出你穿和服的样子。”话题又回到她身上了,他好像兴致勃勃,“干脆下次穿着来上班吧。反正咒术高专没有服装限制。”

    “不了。”梦子努嘴,“太累赘了,工作起来会很不方便的。”

    “啊——”

    五条悟好像很失落。

    “你怎么知道会不方便?”他莫名执拗,“你都没有试过。”

    “我知道的,因为我小时候总是穿和服。”

    梦子已经准备好接受他接下来的反驳了,可他却忽然沉默下来。在短暂的片刻沉默后,才听到他说:“是七八岁的时候吗?”

    七八岁的事情,梦子早就记不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回答“是”还是“否”比较合适。

    沉吟了片刻,她说:“一直到四岁的时候都是穿和服的。”

    “……这不是蛮好的嘛。”

    五条悟意外的很捧场。他的脚步也一点一点慢下来,走在她的身旁。

    “所以你那时候学会怎么穿和服了吗?”他似乎很好奇。

    “学会了。一般都是家里的大人帮我穿。”

    他笑了:“小时候的事情倒是记得很清楚嘛。”

    “嗯……是吧。”

    他似乎还想再问点什么,但嘴唇只是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后才轻抿起来,也不知是在笑还是怎么的。

    迈出办公楼的大门,正午时分的阳光多少有些刺眼。室外的风吹动着他的发丝,他抬起手,取下了遮挡眼眸的她的领带。

    “呶,还给你。”

    他这么说着。可当梦子准备去拿时,他却忽然把手高高抬了起来。

    又要开始恶作剧了吗?

    恰是在她冒出这番念头时,深红色的领带已环过她的脖颈。

    五条悟低着头,缓慢却也细致地为她系上领带,纯白纤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的眼眸。羽织宽大的衣袖垂在梦子身前,总在不经意间蹭过她的手臂,摩挲出光滑的声响。痒痒的,好想躲开。但她没有躲开。

    能闻到五条悟衣服上的味道,似乎和平时不太一样,更像是松木衣柜里的香气。难道这是藏了很久的和服吗?

    梦子想象着他猫着身子在衣柜里里急急躁躁找寻衣服的模样,这幅场景似乎有点好玩,虽然五条悟似乎不太像是会狼狈地在衣柜里乱翻的性格,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她施加这样的想象。

    或者是用了什么特别的香水吗,会是什么牌子的?前调中调或者是后调会有不同吗?

    好奇心居然在这时候泛滥了。她微微前倾身子,嗅着他身上的气味,近在咫尺的轻笑声却不期而至。

    “你是小狗吗?”五条悟笑着看她。

    哎呀,被发现了。

    悻悻地站直身,她习惯性想说抱歉,但也想起了五条悟以前叮嘱她别总道歉,于是说出口的话语拐了个弯,变成了一句玩笑。

    “小狗不也挺好的吗?”

    梦子忽然想起了她的梦,梦中的自己也说了类似的话,于是话语不经意间脱口而出。

    “需不需要我现在‘汪汪’两声?”

    吹过街道的风好像停止了一瞬,正如他忽然顿住的动作。五条悟的脸上掠过一丝错愕,但这可能只是梦子的错觉,因为下一秒这点鲜明的情绪就消失了。他还是在笑着,浅蓝色的眼眸微微眯起,垂落的眼角仿佛将要融化流淌。

    这是久违的,她能够从五条悟的眼中看出些许他的心绪。

    请不要难过——梦子好想这么告诉他,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想这么说。

    这句安慰果然是无法说出口的,正如风也只是停息了短暂的片刻而已。五条悟忽得加快动作,一下子就系紧了她的领带。

    “这样就好了。”他轻拍了拍领带上完美的结,很得意似的,“我们回去吧!”

    “好。”

    收起多余的情绪——顺便把垂在外头的下半部分领带也收进马甲里去,梦子这才加快脚步,跟在他的身后,不过还是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领带。

    真不好意思承认,五条悟打领带的水平比她好多了。

    回到车上。感谢停车场周围栽种的绿化,顺利阻挡了此刻的炽热日光,不至于把车内晒得滚烫,但车载广播似乎出了点问题,一直在播放着刺耳的尖锐声响,直到梦子决心关掉它时,才终于响起正常的声音。

    “请注意,请注意。接气象台通知。”不太熟悉的女主播的声音,听起来很像是机械的电子女声。

    在大中午播报天气吗?真难得。

    梦子收回了抵在广播开关上的手,继续听了下去。

    “2005年夏季肆虐美国南部四州的卡特琳娜飓风,在太平洋上空悬停十年后,将于今日下午四时左右在东京湾登陆,预计风力为八级,将途径本州岛全境。

    “重复一遍。卡特琳娜飓风将于东京湾登陆,并席卷本州岛全境。在此,我们向国民提出忠告。”

    停顿。突兀的停顿,寂静到仿佛吸走了所有的声音,而后才释放出最后的警告。

    “各位,请努力地从即将到来的灾难中活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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