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进内厅,就听见了父亲气急败坏的斥骂声,“这逆子去了何处?你们这群废物,滚!”

    “父亲。”萧成彻迎着黎明时分的霞光,站在门前,周身都镀上一层冷光,坚定决绝。身子隐在晦暗里,看不真切,一双明亮的眸子却寒光逼人。

    萧成彻死了,死在了昨日。

    那冲天的火光将昨日还是个天真孩童的萧成彻烧成了一捧灰烬,那在他眼前死去的女子、那在车上啜泣的孩子重塑了一个新的他。

    不知道为什么,此刻站在父亲面前,他脑子里想着,同归于尽吧,为昨日死去的那一条条人命、为父亲过去造下的一桩桩业障。

    下地狱吧,拉着父亲一起下地狱。

    明明夫子教他大丈夫当以天下为己任,有自己的胸怀大任,“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他渴望着施展抱负,以自己的学识实现一个昌明盛世,但他想自己现在不配了。

    因为父亲杀了清官,背负无辜之人的性命。

    因为父亲为官谋取私利,残害百姓,欺下罔上。

    而他,是他的儿子,他没能阻止,什么也没能拯救。

    这债,他该如何偿?

    以命偿命,用自己的性命阻止父亲再行大道所不容之事。

    他如是想着。

    他平静地看着父亲,像一个已死之人望着一个将死之人。

    “逆子,你去了何处!那沈家一百三十六口人,独独少了一个,是不是你救的。”父亲铁青着脸,咄咄逼人。

    “并非孩儿所为,孩儿不知。”他波澜不惊地回应。

    “你当你爹我是傻子吗!”尚书大人抄起一旁的棍棒,猛地打在萧成彻的小腿。

    少年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这会翅膀便硬了,今天便让你知道,你什么也不是,谁也救不了!”

    萧成彻充耳不闻,挣扎着不顾腿伤,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来。

    “跪下!”

    萧成彻一动不动,沉默地站着,目光如炬看着父亲。

    又一棍子打在他的左腿,“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响起,他皱了皱眉头,额角渗出一颗颗汗珠,硬生生将痛呼声吞了回去。

    “说!”尚书大人用棍子指着自己的儿子,“沈家少的那口人在哪?!”

    “孩儿不知。”一成不变的回答,萧成彻一遍遍重复着。

    尚书大人气急败坏,看着眼前忤逆自己的孩子,一棍棍狠狠打了下去。

    从头到尾,萧成彻都一声不吭,缄默承受着。

    不知过了多久,萧成彻彻底感觉不到疼痛,没了意识,昏死过去。

    两天后,甯都里传出一件大事,另众人扼腕叹息。

    尚书府惊才艳绝、名动京城的神童公子因为抗旨救罪臣,被父亲打残了左腿,成了个跛子,脑袋也受了伤,痴傻了。

    无论外面怎样吵吵嚷嚷,萧成彻被锁在房内,只剩死寂。

    他仰躺在床榻上,三千墨发披散下来,散在枕上,墨渍染在他的白色长衫上。他身下散落着一幅幅狂草,他随手拿起一瓶烈酒,当头浇下,饮尽又将酒坛随手扔在一旁。

    天明明大亮,他却在一片黑暗里横冲直撞,不知归处。

    抱负,未来,都离他而去;仅剩这一条残破的性命,他也不想再苟活。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死,他要毁了父亲苦心经营的滔天权势,陪父亲一起赴黄泉地狱。

    那年,十五岁的少年开始为自己的死步步为营,开始欢欣雀跃地为迎接死亡做准备。

    他癫狂地笑起来。

    便这样活下去吧,为了自己选择的死局。

    元初十五年,隆冬。

    五年间,萧成彻不学无术,混迹在烟花柳巷,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更是成了一个呆呆傻傻的瘸子,时常被京城里其他的纨绔子弟作弄欺负,但也不知反抗。

    外界更确定了当年的传闻,尚书家七步成诗的神童公子傻了,成了一个只会饮酒寻欢的废物。

    开始时,尚书大人还会管教责骂,后来也放任不管了。或许,一个废物好过一个与他作对的逆子。

    听闻怡春苑新来了一位倾国倾城、明艳动人的艺伎,人称流苏姑娘。她歌声动人心魄、舞姿曼妙摄人。京城的富家公子都一掷千金,只为求一见。

    萧成彻听闻也偏要凑凑热闹,大张旗鼓地宣称自己要见仙女,引来他人一阵讥笑。

    他搜刮了自家府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领着两个仆人,抱着七七八八的宝贝一瘸一拐地赶赴怡春苑。自己也是怀里揣着,手里抱着,招摇过市。

    “妈妈,我要见你们这的流苏姑娘!”萧成彻叫嚷着。

    老鸨一直厌恶这个尚书府的傻儿子。

    尚书大人搜刮民脂民膏,苛政待民,在京城皇帝眼皮底下欺上瞒下。百姓叫苦不迭,又迫于权势,只能在心中暗暗咒骂。即使是老鸨这样的风尘女子也不禁义愤填膺,对这个傻子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

    “见我们流苏姑娘可要白银千两,你带够钱了吗?”她轻蔑的扫了一眼萧成彻。

    萧成彻扑簌簌地抖落一地的金银宝物。

    老鸨眼睛都看直了,傻子的钱不挣白不挣,“翠竹,领萧公子进流苏姑娘雅间。”

    萧成彻脚步轻快,急不可耐,“美人我来啦。”

    来到一间雅致的女子闺房,领路的丫鬟停下来,“公子,里面请。”

    萧成彻一掀衣摆,左右摇晃着走进去,颇有些滑稽。

    一阵婉转动人的古琴声响起,傍晚的余晖散落在窗前的那片天地,映出一人一琴的剪影。

    女子三千青丝在微风里轻轻拂动,在阳光下染上金黄色。眉眼低垂,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眸光流转。唇齿开合,轻轻吟唱,余音绕梁。玫红色的石榴裙铺散在地,犹如一朵风雪中盛开的梅花。白玉般的芊芊玉指在琴上轻轻拂动,悠扬惑人。

    萧成彻原本轻浮的脚步停了下来,此情此景他不忍搅扰,只愿驻足静静观赏,眼里泯灭的光明好似又一次被点亮。

    他痴痴地看着。

    正巧女子听闻脚步声也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相触。

    惊鸿一瞥,从此误了余生。

    所求,唯你千千万万遍。

    直到一曲结束,女子才起身招待萧成彻,引他入座。

    风月之地混迹多年,但萧成彻从未与女子亲近过,大都是为了掩人耳目、逢场作戏。

    这次,他也听闻,流苏姑娘如高岭之花,傲然不可侵犯,只要自己不做什么,大抵也可以扮作好色之徒,糊弄过去。

    流苏姑娘递给他一杯茶,接过之时,流苏柔软的指尖轻轻滑过他的手指,萧成彻陡然一惊。

    手指微颤,热茶洒了满怀。

    “啊,公子抱歉,是流苏的错。”流苏拿起手绢在萧成彻的胸口轻轻擦拭。

    “流苏服侍公子换身衣服吧。这个不能穿了。”说着便要伸手脱萧成彻的上衣。

    萧成彻一时应付不过来,流苏姑娘好似并不像传闻中那样矜持,他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所措。

    看着胸前作祟的玉手,脸颊微红。

    待反应过来,他一把攥住流苏的手腕,想要制止她。

    谁知流苏借力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坐在他的腿上,“哎呀,公子怎么这般急切?”

    流苏羞怯地低垂下头,埋进萧成彻的胸口。

    萧成彻望着流苏乌亮的发顶,结结巴巴地开口,“姑娘,自、自重。”

    “公子都这样对流苏了,人家也应该配合才是嘛。”说着,双手环在萧成彻的脖颈上。

    玉手在萧成彻的胸口缓缓打着圈,和衣襟纠缠在一起。

    萧成彻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我,我不是那,那个意思。”

    “噗,”流苏在萧成彻的怀里轻轻颤抖起来,随后哈哈大笑。

    萧成彻怔愣地端坐着,不知眼前女子的举止为何这样费解。

    流苏站起身眸中含笑,望向呆住的萧成彻,“公子疑惑流苏所为?可流苏亦觉得公子让人费解。”

    “公子这样聪敏的人为何扮作个傻子,不近女色的君子又为何扮作个好色之徒?”

    此言一出,萧成彻更为惊讶,“你为何……”

    话还未说完便被流苏打断,“为何知道公子不是个呆子?”

    “刚才对视的一眼便知道了,那样澄澈坚定的眼神,怎会是一个傻子。多亏了公子刚才沉浸在流苏的琴声中,来不及掩饰,不然我怎能发现公子的秘密。”流苏狡黠地笑了笑,眸里盈着春水。

    萧成彻一时无言,自己万般谨慎,装疯卖傻,却没逃过第一次谋面的红尘女子的眼睛。

    “此事还望姑娘替在下保密。”萧成彻深沉地看着女子。

    “可以。不过,”流苏姑娘将发梢在手指上缠了几圈,开口道,“我有条件。”

    闻言,萧成彻心沉下去,“姑娘请讲。”

    “想办法说服妈妈,今天带我去集市上玩到天黑。”流苏凑近眨了眨眼。

    这下,萧成彻再一次沉默了,这便是条件,面前这个姑娘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姑娘不问在下……”

    “不必,世人各有各的所为和原因。公子做何与我无关。”流苏平静地看着萧成彻。

    “好。”萧成彻应下。

    萧成彻给老鸨塞了些银两,便带着流苏离开了怡春苑,奔着集市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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