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尘没有说话,一寸寸爬到中心,下面便是他的若渔,只一面石壁之隔,竟分出了生死。

    他颤抖着抬起右手,手上血痕模糊,方才便是这只手开启了杀阵,一时间,眼中湿润了,因为这虚无的命,他真的会杀了他的阿渔。

    他抬手,猛地抽出左肩的匕首,刺向地面,磐石铿锵作响,却不为所动。他的血留了满地,汇成几缕血溪,洇开在地上,他早已没了气力。

    “咔——咔——”狄尘一下一下向石板凿去,火星溅在他的脸颊上,却怎么也破不开他和孟若渔的生死之隔,这面石壁竟是他方才亲手盖上。

    命啊,都是命呵,命运困住他的母亲,他的父王,困住他的凤羲阿姐,困住萧成彻和流苏,困住李玦和吴盐,如今,又困住他和若渔。

    他不甘,不甘到红了眼眶,泣出血来。

    ——

    “凡人,胆敢捉住我,放手。”

    “一只鸟雀,怎得能言语?”

    “我才不是鸟雀,是……是仙女!”

    ——

    “小乌鸦,你喜欢吃桂花糕?”

    嚼嚼嚼,“我才不……”嚼嚼嚼“不叫小乌鸦!”

    “那你叫什么?”

    “听好了,本仙女叫,苏、禾。”嚼嚼嚼……

    ——

    “大木头,你的志向为何?”

    “万民平等,天下大同,再无烽火起。”

    “大同?”

    “就是人人平等,没有尊卑,祥和安泰的天下。”

    “真好,那我要陪你一起看一看大同,再回地府。”

    ——

    “尚桓,院子外面怎么有一堆持刀荷甲的黑衣人守着?”

    “朝堂无人与我政见相合,我的志不能报了,他们来取我的命。”

    “取命是什么意思?”

    “明日在家中待着,不要跟着我,知道了吗?”

    “不要!……哎呦,打我干嘛!”

    “明日,只需明日,这次听话好吗?我不想你看见……”

    ——

    “尚桓——尚桓——”

    “大木头,你怎么不说话,你的身子怎么冷了,不要闭眼,看看我,看看小乌鸦!”

    “尚桓——啊啊啊啊啊——”

    “你,你还我的大木头——我要取你们的命——”

    ……

    “小乌鸦……别哭……”狄尘低吟而出,他缓缓睁眼,耳边笛声悠悠回荡在石壁之间,他听见那笛声自身下传来。

    方才熟悉又久远的记忆走马灯一样闪过,他渐渐恢复意识,想起他的阿渔还在地下的炼炉之中,再次颤抖着握紧匕首向下凿去。

    忽然,他的手被一只靴子踩住,狠狠碾下去。狄尘抬头,眼前模糊,看不清东瑶乌木的神色。

    只听他说:“吾不会让任何人阻碍母妃复活,这是世子的命,认了吧。”脚下的气力更重。

    狄尘想要继续挥刀,却不能,他换了右手,向地下挖去,手指一瞬间血肉模糊,但他义无反顾地继续向下挖去。

    身下传来的笛声变得低沉,时断时续,狄尘更加急切。

    忽地,笛声戛然而止,再无声响。

    “小渔——小渔——”

    “不要——不要离我而去,求求你,小渔——”

    “啊啊啊啊——”

    狄尘泣血哀嚎,手中刀刃的力量对于磐石来说如此微不足道,就像凡人之于天命,一方垂死挣扎,一方无动于衷。

    狄尘伏在地上,青筋暴起,赤红的眼眶滑下泪来,融进满身的鲜血里。他眼神开始涣散,浑身冰冷,冷得他打起颤,刀柄虚虚握在手中,摇摇欲坠。

    沉寂的地面之下,猛然间,传来一声爆裂声,地底的熔鼎由内裂开,裂纹延展向地面。接着,狄尘身侧一丈开外,豁然洞开一处裂口,碎石冲天而起,直射出数道金光,投照在洞顶上。

    狄尘尽力睁开双眼,只见一道赤红的身影从那洞口中破空而出,幻化无常,散发出狠厉的杀伐之气,似夺命的厉鬼,自地狱中涅槃而生。

    但无论如何可怖,如何凄厉,狄尘一眼便看出那是他的小渔,不过好像哪儿又不一样了。

    狄尘向那赤红的身影缓缓爬去,伸手握住那曳地的裙摆,他多想起身抱一抱他的小渔,她还好好活着,正站在他面前。

    下一瞬,那只熟悉的手骤然冰冷,狠厉地扼住狄尘的脖颈,将他从地上举起。

    孟若渔三千青丝飘扬,红裙飞舞,眼眸也染上赤色,额间多了一颗朱砂印,凝在眉心处。她的眼神冰冷,对上面前人,黛眉轻蹙。

    狄尘望着她笑了,他伸出染血的手,伸向孟若渔的脸颊,轻轻抚摸,而后在那额头落下一吻:“小渔,你回来了。”

    面前人恨然的神色猛地凝滞,化为懵懂,望向他,左眼流下一行血泪。只一瞬,又像是被什么控制,面色阴狠起来。

    她收紧手指,死死扼住狄尘的喉咙,而后将他砸向身侧的石壁,最终呱然坠地,狄尘呕出一口血来。

    孟若渔的右眼,流下一行血泪。

    她没有停下动作,转向一边的东瑶乌木,几个突进,直刺而去。孟若渔伸出利爪,攻向东瑶乌木,被他一一闪开,但奈何魔化后的孟若渔速度之快远非凡人能及,力道也奇大,东瑶乌木根本不是对手。

    几个回合后,东瑶乌木开始后撤,四处逃窜,躲避孟若渔的攻击。直到被孟若渔逼至角落,逃无可逃,他瞥向自己身侧,猛地点地而起,抓住狄尘,将他的身体挡在自己面前,眼见孟若渔向他直冲而来。

    “吾按照禁书中记载的方法借孟若渔之身复活吾母,此时孟若渔应当已经魂散,可现在她怎么失控魔化,难道融合失败了?”东瑶乌木死死盯住孟若渔,“吾还不能死,世子殿下,只好你替本太子去死了。”

    “刺啦——”,一息之间,孟若渔的手刺入狄尘的胸膛,血肉模糊。

    狄尘抬眸,唇边涌出一缕鲜血,他望向孟若渔的眼,弯着眸笑起来,睫毛上凝着血珠,摇摇欲坠,随着他的笑,滴落而下,打在孟若渔的手上。

    “小渔,原来天命这般难违,若是你我必定相残,我愿死在你手中。即使生生世世如此,我也并不后悔与你相识、相守。”狄尘抬手,抹去孟若渔脸颊上的血泪,“不要哭,小乌鸦,不要怨,何其有幸,今生又同你相遇。”

    孟若渔一瞬回神,感觉的自己指尖插进狄尘滚烫的血肉里,触到他跳动的心脏,她眼神恢复清明,颤声道:“大木头……”

    狄尘用力露出一个笑来,轻柔又深情。

    “你醒了,小渔。这不过是一场大梦,不许看,”狄尘伸手挡住孟若渔的眼睛,“再睡一会吧,再睡一会,天便亮了。莫要哭。”

    孟若渔感觉到手里的脉搏在变微弱,不要——她心中呐喊道。

    身体一瞬间挣脱桎梏,她抽出袖间的短刀,横握于胸前,刀尖指向自己,利落刺向自己的心口。

    电光火石之间,孟若渔歪头轻笑道:“大木头,我才不要杀你,若是我了结了自己,是否也算逃过了命?”

    孟若渔毫不犹豫地挥刀,然而,刀尖即将没入血肉的一瞬间,胸前忽然金光大作,一直戴在胸口的玉笛开始发出幽长的笛声,曲调急转直下,大开大合,刺痛所有人的耳朵,高潮处戛然而止,玉笛崩裂,碎成齑粉,飘散不见。

    接着一阵眩晕,雷声大作,风云搅动,闪电劈开天际,混沌蒙昧中,整片墓穴的顶子被一瞬间撕裂,山崩地裂,天光倾泻而来,洞穴中豁然开朗,一切都暴露在青天之下。

    “若渔,还不随为师回去。”灰蒙的天空黑云压境,一团黑云之上,蓝色的光辉涌动,一声熟悉的声音有如仙音,回荡在地穴中。

    “闫先生——”孟若渔傻傻应道。

    那丛蓝光缓缓落地,光晕渐消,只见闫先生着一袭青色长衫肃然而立,负手执一把折扇,走向孟若渔:“离开为师不过三载,就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为师教与你的难道都忘记了?”

    “先生,若渔……”孟若渔还未说完,浑身无力,散架一般颓然倒地。

    闫先生先狄尘一步,接住孟若渔:“好了,先跟为师回去,往后再同你慢慢算账。”闫先生说罢,一挥折扇,孟若渔便悄然合眼,轻轻睡去,失去意识。

    闫先生抱着孟若渔,打算离开,却被人拉住衣衫。

    狄尘艰涩地开口:“……先生,小渔你不能带走。”

    闫先生转身,沉声道:“凡人小儿,本君不带她离开,你可能保住她的性命?”

    闻言,狄尘无法应声,手上的劲松了。

    闫先生抬指,挥落狄尘的手,冷声道:“苏禾原是忘川河畔的彼岸花,千年修成人形,又千年伴本君身侧。她于我,并不比你情浅,不是我从你这里将她夺走,而是你护不住她。我不愿再见她困死人间。本君要带她回她的归处,永不在人间飘零。”

    “先生是否真的能救小渔出这轮回天命?”狄尘凄然站在原地。

    “本君说到做到。”闫先生一挥衣袖,蓝光乍现,倏忽,人影消逝不见。

    狄尘伸手,一只发簪落在他手心,沾了血,血腥味和若渔发间的檀木香交融。这是他赠与若渔的信物,如今,又回到他手中。

    天命将它退回。

    狄尘紧攥于掌,跌倒在地,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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