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定的短途旅行推迟,姜渺稀里糊涂地就见了郑予安的家长。

    和陈教授有一段时间没见过了,姜渺原本犹豫要不要坦白她就是当年那个冒名补课的人,但见面的时候陈教授过来抱了她一下,一种重逢故人式的友好拥抱,什么话也没说,但看着姜渺的眼神温柔又明确地告诉她:什么都不必说,她都明白。

    她还第一次见到了郑予安的父亲,一个看起来儒雅又严肃的男人,谈吐却意外地很随和,几句话就让姜渺不那么紧张了。

    郑思阳的父母,即郑予安的大伯和伯母也来了,以为只是一顿便饭,却汇聚了两家人,场面看起来很正式,像什么确认关系的仪式。

    对比对面的家和人兴其乐融融,姜渺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甚至连可以联系的亲戚都没有,她有些失落,也很忐忑。郑予安摇了摇握在一起的手,在姜渺看向他的时候对她眨眼笑了一下。

    他显然也没料到是这样兴师动众的场面,有些无奈,一直紧紧地牵着姜渺的手,观察她的情绪,用眼神告诉她——不必紧张,有他在。

    好像一直悬空的人踩到了坚实的地面,姜渺的底气忽然就涌上来了。

    郑予安的父母还给姜渺带了个红包,厚度让她啧舌,怎么也不敢收下,还是陈萱说这只是长辈给晚辈的见面礼,没有其它的意思,再推脱反而不好,姜渺才战战兢兢地揣进了口袋。

    姜渺不善言谈,尤其在长辈面前更是拘谨,但郑予安的家人们都很健谈并且有分寸,对于郑予安第一个带到家人面前的女孩,他们虽然好奇,但想象中的打探、缠问和评判都没有发生,一切都很自然且和谐,他们只是想知道郑予安喜欢的女孩是什么样子,并且给予她和郑予安一样的爱和尊重。

    这种氛围是姜渺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一直到聚会结束,回酒店的路上,她都仍陷在那种飘然的恍惚里。

    开车的郑予安看了一眼副驾的姜渺,笑着说:“开心啊?”

    “嗯。”姜渺很坦诚地承认了,“见到你的家人,感觉你是在一个很有爱的环境里长大,一定每一天都过得很幸福,这样想着,就觉得很开心。”

    她很少这样直白地袒露心绪,何况还是这样堪称告白的话。词穷的人成了郑予安,他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一下,好像受到了什么极大的震动,对姜渺看了又看,但是在开车,也做不了什么,于是趁着间隙揉了一把她的头。

    他这个样子还挺罕见,跟个猝不及防被表白的男高中生一样,姜渺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不免心酸。也许是因为,她以前表达的太少了,还曾用那样无情的方式,全盘否定对他的感情。

    如果说时间给姜渺带来了什么积极的改变得话,那就是她在面对无法单靠感情来弥补的巨大生活差距时,能用更客观,更平和的方式看待了。

    和她这样一株在少雨缺光的幽暗环境里,成长得枯瘦扭曲的乔木相比,郑予安是一棵在广袤大地上受自然慷慨滋养的参天大树,她曾嫉妒他的健康繁茂而想摧折他,却在接近他的过程中受绿荫庇护雨露润泽,但是当时年纪小,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一切。

    郑予安在他的世界里获得了足够的爱,这让他足够包容,能够用坦然的态度接受被爱和被伤害。而她不一样,她曾经甚至连他的温柔和包容都觉得尖锐,在可能的伤害到来之前,就想缩回手。

    满身伤痕的人,连被爱都觉得刺痛。

    但是现在,她觉得自己爱的人是被很多很多的爱、尊重和包容哺育着长大的,这很好。

    这世上固然有很多人无奈地在生活的泥沼中挣扎,但与此同时也有很多人坦然地走在阳光下,理所当然地去爱,去幸福,这也很好。

    这一刻的安谧似乎也感染了郑予安,两个人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过了很久,郑予安空出一只手握住姜渺放在腿上的手。

    “你见过了我的家人。”他说,“让我也见见你的家人,好吗?”

    *

    夕阳下的城郊墓园很安静,冬日枝条萧索,风也无声,墓园里整齐布列的墓碑像人生落下的最后一子,在停滞的时间里沉默地安眠。

    氛围很肃穆,但因为刚过新年,不少墓碑前放着花,摆着一些水果贡品。人世的牵挂冲淡了些许沉重的氛围,只有姜渺脸色更加落寞。

    她其实有很久没来看过妈妈了。不是不想念,事实上过去的七年,她有很多个想冲到妈妈墓前大哭一场的时刻,但是被一种更强烈的感觉阻止。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拿着零分考卷的小学生不敢回家面对父母。姜渺当然从来没有考过零分,让她感觉羞愧的是她辜负了所有妈妈曾经对她的期待,违背了曾经所有信誓旦旦对未来许过的承诺。虽然并非她本意,但她浪费了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失去所有前进的动力,成为了一个平庸的人。

    她沉溺于自己的失败里,却忘了妈妈的感受。她长眠于地下,女儿久不来看望,她该有多孤独啊。

    虽然不常来,但妈妈长眠的位置她记得无比清楚,在墓园的石板道上拐了几个弯,那块小小石碑出现在视线里,姜渺惊讶地发现,墓前是放着一束花的。

    是一束各种颜色搭配的康乃馨,感觉刚从花店拿出来不久,花瓣上甚至还沾着水珠,在寒冷的空气中看起来很鲜活。

    姜渺下意识四处张望了一圈,没看到疑似的人选,郑予安脸上同样也带着寻找的表情,与姜渺对上眼神时,问:“或许是你别的亲人?”

    姜渺想起几个遥远的模糊人影,摇摇头。那些人早就不联系了,估计连妈妈的死讯都不知道,知道也不会来献花。

    或许是个陌生的好心人,看见妈妈墓前冷清,所以顺手放了一束花吧。

    姜渺在心里对这个不知名的悼念者致以谢意,和郑予安一起蹲下来把怀里的鲜花放在墓碑前。妈妈生前最爱的郁金香,颜色鲜嫩的摆放在康乃馨旁边。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关淑丽在对女儿露出微笑,笑容里一如既往地饱含慈爱与忧愁。

    “妈妈。”姜渺蹲在碑前,手指轻轻地拂过照片,“我来看你了。抱歉这么久没来,你一定很伤心对不对?其实,我这几年过得有点糟糕……”

    她开始了一段絮叨的讲述,没什么顺序,像是想到什么说什么,就像是以前每个放假回家的饭桌上一样,她随意分享着生活近况,妈妈含笑听着。

    现在妈妈再也不会给予回应了,她已经凝缩成了墓碑上一张小小的照片,向女儿投以永恒的温柔注视。

    郑予安此刻也是一个沉默的倾听者,他的回应在于一直紧紧握着姜渺的手,跟着她讲述的节奏,轻缓地摩挲她手背的经络,像在提供一种无言的支撑。

    姜渺好像没有察觉到他的动作,她断断续续说了很多话,然后停住了,望着石子道近旁的一颗松树发呆,像是语言卡壳,又像是大脑放空,失去了讲述的欲/望。

    她很久没再开口,郑予安看她一眼,接着说起来。

    “阿姨,我是郑予安,您以前见过的。”

    “很抱歉,您离开人世的消息,我知道得那么晚,让您的女儿独自承受了很多痛苦。我曾经答应过您会好好照顾她,可能您现在会觉得我有点不靠谱。”

    他苦笑一下,继续说:“但是我的承诺永远不会变,我向您保证,从今往后,不论发生什么,不论是谁,都不能让我放开姜渺的手。”

    他把两人相握的手抬起来,望着姜渺,像是做什么宣言一样说:“就算是她自己也不行。”

    真是霸道的发言,姜渺却像是被拂去了心上的一层尘埃,明亮地对他笑了一下。

    虽然在关淑丽面前作出了郑重的承诺,走出墓园的时候,郑予安却有点忧心忡忡的。

    他观察着姜渺的表情,说:“我是不是又让你做了为难的事情?”

    “嗯?”姜渺反应了下,才明白他在说什么,“没有,我也很想来看看妈妈,如果不是你的话,也许我没有勇气做出这个决定,那样的话,妈妈不知道还要等多久。所以我应该谢谢你。”

    虽然这么说,郑予安的表情却没有缓和多少,他看姜渺的眼神似乎她在说什么安慰人的假话一样,姜渺无奈地说:“不会再发生半夜发烧的事啦。”

    好像为了证明她现在很健康有活力一样,她上前几步一溜烟就窜上了车。

    车驶出墓园,平阔的道路旁站着一个人,似乎等待已久,在姜渺和郑予安注意到他之前就已经望了过来。

    郑予安停住车子,扭头看向姜渺,她正望着那个人出神,眼神一样很惊讶。

    是刘衡,好像比上次见面更瘦了,穿的还是很单薄,戴着一顶帽子,目光穿过前挡玻璃与姜渺对视。

    郑予安皱眉,伸手准备解开安全带,却被姜渺按住了手。

    “我去吧。”姜渺平静地说,“他的心结因我而起,终究还是要我自己解决。”

章节目录

荒园玫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十六萤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十六萤并收藏荒园玫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