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潏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与尚谙久别重逢的地点是在一个古老的王族陵园,用加城的方言称呼就是坟堆。恰如她那段阴暗的日子,晦气重重。

    但,古老不灭的东西大多拥有一组与众不同的基因,天赐的奇异力量沿着螺旋体盘旋而上,迸发出亘古弥新的光。

    那段时间,她培养了一个新的出行爱好:坐公交。

    加城地铁人挤人,公交空半车。她计划用加城四通八达的公交网把城区内十个博物馆参观个遍。

    早上睡到自然醒,吃点儿简单的早餐,然后出门坐上提前查询好的公交线路,到博物馆参观。不同于大部分人的走马观花,她会停在展柜的玻璃窗前仔细研究射灯下的古文物,过分细致地观看图画的线条、古鼎的纹理以及文字的描述,甚至于英文的翻译解释。

    加城博物馆一般是下午五点闭馆,工作人员会在四点半开始清场,“抓紧时间逛,开始清场了,四点五十分就闭馆啦!”

    她充耳不闻,专心致志地把自己面前的展柜内容都研究透,工作人员见她毫无反应,也不再催促,转身赶去下一个展厅清场。当然,她也会自觉地在闭馆的前十分钟离开,第二天继续参观下一个展厅或者另一家博物馆。

    有一次例外,一个中年女性模样的工作人员在她身后喋喋不休地催。

    “赶紧逛!马上就关门了,就剩你自己了!”

    “磨磨叽叽得哪像个年轻人。”

    “明天早点儿过来看,你们年轻人就爱睡懒觉!”

    一边催还一边在她左右踱来踱去,高跟皮鞋敲地的声音吵得她心烦,她扭头一个眼刀飞过去,叱一句:“还没闭馆呢,催什么催!”

    身旁那人也不踱了,被噎了一下,一张脸瞬间凝结出厚厚的一层冰霜,僵了半刻,继而涨红了脸道:“你这人有病吧!”

    “对!我有病!”姚潏横眉冷对,一副与其口舌到底的架势。

    剑拔弩张了几秒,她见那人没再言语,便扭回头继续研究布满铜绿的青铜剑。

    隔了半晌,那人的高跟鞋声消失在展厅的尽头。

    周末,她会避开街上摩肩擦踵的人群,出现在家中的阳台上,窝在懒人沙发里,半睁着眼睛看无声的太阳一点一点沉入地平线的轨迹。偶尔会听一会儿国际新闻,有强震的,有罢工的,有刮龙卷风的,还有打仗的,这个世界一直很热闹。但,又与我何干?

    整点的钟声响起,她关上新闻,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看着只剩几缕红光的太阳余晖,淡然地挪了挪身子。

    傍晚,溢满酒红色的阳台上,她像个电影院里独自观影的客人,直至全黑,她才走进厨房,煮了一碗面。

    极简单的清汤面,几片菜叶,一撮挂面,一碗水,除此之外,别无他物,甚至没有一粒盐。

    如果不是在几天后,她和尚谙重逢了,她不知还要多久才肯结束这种低迷的日子。

    从厨房里出来,她摸开墙上壁灯的开关,昏黄的柔光洒满泰半客厅,她细嚼慢咽地吃完一碗面,正欲起身收拾碗筷,房门外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支起耳朵仔细听,是门锁转动的声音。

    糟了!要进小偷了!

    她神经一绷,首先想到的是自卫,蓦地从沙发上弹起,四下搜寻能防身的物件,慌乱地拿起桌上的剪刀,迅速躲到书柜的侧面。

    门被打开了,有粗重的喘息声和顶天大的脚步声,来人应该是个胖子,她凝神屏气,又听到了第三条腿的声音,是一根拐杖。

    她紧贴着墙壁摸向衣兜的位置,脸色一白,竟然没拿手机!这下连求救都行不通,只能暗骂这破小区的安保真是差。

    她紧张兮兮地听着那人走进房间,并没有翻找东西的声音,只是转来转去。她壮着胆子探头看了一眼不速之客。

    眼熟,再多看两眼,原来是他呀!

    她松了一口气,舒眉展颜,闪身走出,喊了一声:“项爷爷!”

    项爷爷觉察到身后有人,但没听清身后的人喊了什么,一手扶墙一手把拐杖抡了过去,姚潏忙抬手用剪刀抵住,与拐杖相撞的瞬间,“哐”的一声,手臂被震得发麻。

    她大喊一声:“等一下!”忙跑开伸手去按墙上的大灯开关,客厅里霎时莹白一片。

    “是我,姚潏!”她大声提醒有些耳背的项爷爷。

    白眉毛白头发的项爷爷仔细地看了她半会儿,露出一个长辈的和蔼笑容,刚刚警惕的目光转化成了绵密慈祥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是小潏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前些天,刚回来的。”姚潏摸着发麻的手臂回应他,又尴尬地放下手里的剪刀,讪讪地说:“刚剪刘海用的。”

    项爷爷点点头,眸中笑意未减,“你瘦了好多。”

    姚潏怔了怔,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说:“以前贪吃。”

    两人尴尬地默了一会儿,项爷爷缓缓地说:“我看房间里有灯,以为是自己忘记关了,没想到是你回来了,这房子一直是我帮你外婆看着,既然你回来了,就把钥匙还给你吧。”他说着把手上的钥匙递给姚潏。

    姚潏愣了下,婉拒道:“你拿着吧,万一我钥匙丢了,或者找不到了,再去你那里拿。”

    项爷爷怔了半刻,点头道:“也行,我帮你留一个备用的。”话落,他收起钥匙,朝门的方向走过去,“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姚潏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提醒他:“你下楼慢点。”

    项爷爷慢悠悠地走到门边,握住门把手,手指一顿,侧过身问她:“看过你外婆了吗?”

    姚潏眸光一黯,轻轻地说:“嗯,看过了。”

    “好。”项爷爷点点头,推开门,脚步沉重又缓慢地走下楼梯。

    姚潏看着项爷爷孤寂落寞的背影,心底泛起几缕忧伤,她轻轻阖上房门,缓缓地朝上吐出一口气,额前的碎发飘来荡去了几下。

    她回身关上客厅的大灯,打开手机地图,规划起了下星期的参观地点。

    -

    锡庭王墓博物馆位于城郊,加城这几年扩张的形状像只乌贼,这个博物馆就处在乌贼的其中一条腕上,姚潏把参观这家博物馆的时间定在了下周四。

    周四这天,姚潏换乘了三辆公交车,终于到了锡庭王墓博物馆的公交站点。

    “锡庭王墓博物馆到了,下车请按门铃,从后门下车。”机器人的声音飘荡在车厢里,姚潏听到站名,下了公交车,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微微皱眉,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

    抬眼迎着阳光四处搜寻博物馆的大门,奈何四周是枯乱的杂草和一些低矮的民房,找不到一个能做标志的建筑物,欠缺方向感的她有点儿懵,按照手机地图上的提示,往前走了五百米,终于见到了锡庭王墓博物馆的标示牌。

    她松了口气,按照标示牌上的箭头方向,举步拐了进去。

    走过精雕石柱基座的门牌坊,还要走上一段路,才能到博物馆的大门,路的两旁是红墙鎏金瓦的中式围墙,古朴的韵味盎然,幽静深远,远远地可以瞧见路的前方有一个高耸的御碑亭,亭子里有一只被岁月侵蚀得只剩大体轮廓的龟趺,正恪尽职守地驮着一块石碑,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古汉字,记载着那段久远的历史。

    一千年前,华夏古国繁荣昌盛,傲视四海,前来朝贡的小国数不胜数,锡庭国就是其中之一,锡庭王刚刚建国登基,王权不稳,急需大国扶持,便带着家眷、官员和仆人随从一行二百多人,浩浩荡荡前来朝贡。

    一路上走走停停,花费了四十天抵达加城,眼看都城就在前方,只剩三天的路程,突然一股热浪来袭,锡庭王不幸引发旧疾,躺了七日仍不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便先派遣太子带着自己国度的奇珍异宝前去都城朝贡。

    当朝皇上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仪式,并回赠了更多的宝物,还不忘安排御医前去诊治锡庭王,上好的御医和上等的药材帮助锡庭王延续了一个月的寿命,仍然抱憾离世。

    那年头,没有福尔马林,更没飞机,抬着锡庭王的龙体再花上四十天,跋山涉水地回自己国家安葬,显然是个大难题,随行而来的王后不得不请旨皇上,希望能就地安葬。

    泱泱华夏古国可是礼仪之邦,国库银子又多得是,皇上大笔一挥,以亲王之礼厚葬了锡庭王。

    王后派遣太子回国继承王位,随行官员也一道而回,只留下自己和小王子以及十个仆人在加城守陵。

    与锡庭王伉俪情深的王后在守陵一年后,便伤心郁结,溘然长逝,葬在了锡庭王墓的一侧。

    三年后,守孝期满的小王子并没有返回自己的国度,而是选择定居加城,世代守陵。

    因为,他爱上了一个当地女孩,那个女孩的父亲是曾为王后诊病的一个郎中,两人因此而结识,并很快成婚,诞下子嗣,他们的子嗣继续和加城人通婚,经过一千多年的繁衍生息,锡庭王的后裔早已规模宏大,和加城人没多大区别,显著的区别是他们有一个引以为傲的祖先和一本厚厚的族谱。

    但今天的世界版图上,早已寻不到这个名叫锡庭国的国家了,根据相关记载,锡庭小国在周遭大国的虎视眈眈下,顽强生存了六十年,被能征善战的将领收入大国疆域,逐步融入华夏文明。

    锡庭王的后裔们和其他君主的陵墓,早在当年的战乱中被冲击得四分五裂,湮没于民间,却阴差阳错地保留了在加城守陵的这支后裔和开国君主的陵墓。

    -

    姚潏站在御碑亭旁边的一块立牌前,看完锡庭国的简介,低叹一声,感慨道:“后代不争气呀!六十年就亡国了。”

    她转回身迈下御碑亭后面的坚石台阶,环视四周,侧前方的取票窗口宽大醒目,她的目光在那里停了停,缓步走近。

    犹记得九年前,这里还只是一个衰败的陵园,可以随意进出。上周末,她在网络资料上查询到:就在去年这个时候,有一位慈善家捐出一笔善款,把这里扩建成了博物馆,和加城大多数的博物馆一样,用身份证免费领取参观票。

    尚谙坐在取票窗口旁的电脑前,仔细翻看屏幕上的参观记录,右手食指缓缓地转动鼠标滚轮,偶尔和身旁的工作人员交谈几句。

    “最近这些天来参观的游客多么?”他嗓音低磁,语气平淡。

    一个短发的女工作人员看着他精致绝伦的侧脸,怔了几秒,忙说:“不多,今年不行了,一天就十几个人,去年多,都图新鲜,逛完就不再来了。”

    尚谙翻看完最近的参观记录,朝后靠向椅背,略略遗憾道:“确实少了很多。”

    一只白嫩的素手从窗口处递进来一张身份证,尚谙低眸思考着没留意。

    短发女目光一瞥,提醒他:“来了一个取票的。”

    尚谙回神,微一偏头,伸手接过那张身份证,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名字,他眉峰一陡,失声叫出:“姚潏!?”

    他胸口窒了一窒,蓦地转首看向窗外那人。

    窗口外,站着一个身穿浅灰色针织连帽外套的年轻女孩,她的背帽扣在头上,侧对着窗口站立,尚谙只看得到她忽闪的眼睫毛,秀挺的鼻子,微翘的唇珠和小巧的下巴,帽子外面飘着一些不长不短的碎发,不知是外套太过于宽松还是她太瘦弱,她的身形看起来单薄又冷清。

    此刻,她正盯着一棵老槐树上的鸟窝出神。

    加城的三月,正是候鸟陆续归来的日子。

    只是这样一个侧面,那种不可言状的熟悉感便让尚谙有了九成的把握。

    他多希望窗外的姚潏能认出他,然后笑容灿烂地朝他奔来,惊喜地说:“尚谙,怎么是你?”

    可这绝不可能,出于保护隐私的考虑,取票窗口下半部分的玻璃设计成了单面镜。

    尚谙压抑着心底的澎湃情绪,安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姚潏只朝他这个方向望了一眼,又稍稍换了个站姿,继续看鸟窝。

    短发女满脸惊疑地看着怔然失神的尚谙,欲言又止。

    隔了许久,尚谙有些失落地收回目光,看了眼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和照片,嘴角弯起。

    呵,可不就是她嘛!

    曾经想尽办法寻找的女孩突然出现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尚谙的每一个身体细胞都开始雀跃,所有的红细胞正高举着氧分子开始欢快地高速飞行。

    “哒哒哒。”窗外的那人似乎等得不耐烦了,敲了敲窗。

    尚谙迅速用机器刷了下身份证,从机器里取出参观票,通过窗口递过去,恭敬礼貌地双手奉上,“拿好您的证件和参观票,祝您参观愉快。”

    话音未落,手中一空,那人已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东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

    尚谙一僵,目不转睛地锁着那人离开的背影,心里空落落的。

    “你们认识?”短发女在他身后悠悠地问。

    尚谙紧抿着嘴唇,没有答话,直到姚潏的背影离开他的视线,他才从窗外收回目光,脸色微冷道:“我去后面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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