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悯错愕。

    “你认识我?”

    可他几时有过这样的表亲?

    还是一个……这样漂亮灵动的姑娘。

    细弱的猫叫传来。

    裴元悯垂眸,瞧见小猫舔舐着嘴巴,重新缩回幼小的身体,尾巴翘起,四肢巍巍颤颤爬向他的胳膊。

    “裴表哥,别走神,小心别让它摔了。”

    嘉穗温声提醒,裴元悯这才反应过来,两只手接住幼猫绵软温热的身体,往怀中带去。

    他从未养过狸猫,动作生疏,却知道往心口搂。

    小猫趴在他怀里不动了,睁着黑珍珠般的眼睛,好奇看着嘉穗。

    裴元悯怕失礼,实在想不出她是谁,迟疑的道:“你是——”

    “你不记得我啦?”

    嘉穗伸出两根手指轻挠小猫下巴,猫儿舒服的很快呼噜呼噜起来。

    但在小猫摇头晃脑想去蹭她的手指时,嘉穗忽然缩手,背在身后,看小猫扑了个空,和裴元悯如出一辙的茫然表情。

    她轻笑出声。

    “是裴表哥的表妹太多,不记得我了。还是表妹太少,才压根不记得,自己竟还有哪门子表妹了?”

    嘉穗认识裴元悯,还得多亏了南盈禾。

    昨日她午后小憩,南盈禾揣一幅画卷就来了,神神秘秘摊开,叫她来看她。

    画卷上画着文秀俊朗的年轻公子。

    南盈禾道:“这是家里为你相看的人,平州裴氏的三公子裴元悯,祖母今早旁人把他的画卷给母亲看,我从旁瞄了一眼,听说他文采出众,品行端正,祖母和母亲都很满意,我也觉得不错。”

    嘉穗浅浅看了一眼,接过梅子递来的荷花,往甜白釉花瓶中插去。

    藕腕白皙,翡翠双镯挂在纤纤玉腕上,捧着淡粉清雅的荷花,俨然一副夏荷图。

    “这就是阿姐说的那位裴表哥?这画卷是怎么到你手中的。”

    “这不是怕你相不中,我特地等母亲午睡,从她那儿借来的,一会还得还回去。说起来这次祖母来平州并非临时起意,一是想让你散散心,二就是为你相看。”

    南盈禾端详她的神情,“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

    嘉穗漫不经心拈起荷花轻嗅,还是外面的花好,闻起来都比皇宫的清甜。

    “好与不好,要见了人才知道,画卷上看,终究肤浅了些。”

    她又不是色令智昏的好色之徒,若因一张好看的画像就答应和一人长相厮守,白头偕老,那也太冒昧了。

    “说的也是。”南盈禾气定神闲的起身,收起画卷,“我去还画了,你明日早些起来,好好收拾一番,你要见的人,明日就在法灵寺上。”

    她又轻声自言自语,“不过我妹妹生得这么好,便是不收拾,也没有谁家儿郎会拒绝的吧?”

    听上去,隐隐带有炫耀的味道。

    嘉穗哑然失笑。

    南家五个姑娘都已定亲。

    清誉在外,家中的女孩子也素有美名,南氏女并不愁嫁。

    二房和三房的姑娘都许了几州的官宦清流世家,南盈禾自幼和镇守西北的万将军长子万戎机有婚约,只等万戎机回京完婚。

    南老夫人和南父邹氏再三相看,最后相中了老家平州裴氏的三公子,原还怕嘉穗生在京城,不习惯平州的风土人情,见嘉穗在平州如鱼得水,每日欢喜,才放下心来。

    见过裴元悯后,嘉穗便知道为何南家众人都会对他满意了。

    听闻南裴两家是世交,曾有过姻亲,嘉穗的太姑姑,就嫁给了裴元悯的祖父。

    家境殷实,家风严明,两家知根知底,嘉穗嫁过去,就不怕被欺负。

    裴元悯腹有诗书,还知情趣,温润心善,生得芝兰玉树,即便没有情爱只过日子,嘉穗也不算吃亏。

    细细想来,世上确实没有比这更般配的婚事了。

    “六姑娘,老夫人叫你过去呢。”梅子匆匆跑来,身后竹林哗然,似有山雨欲来。

    自从上回在海边帮嘉穗取水喝,转身就发现自家姑娘溺了水,梅子就格外留意姑娘的行踪,有水的地方,那是万万不能去的,姑娘不通水性。

    “好,我知道了。”

    回过神,嘉穗对这位准未婚夫浅浅一笑,抬手放下幂篱,垂眸施礼,“裴表哥现在知道我是谁了吗?”

    她眼带促狭,转身跟上梅子,清纤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间。

    天上转眼下起小雨,怀中小猫被雨水打了脑袋,喵呜一声,伸爪在半空中乱挠一通。

    裴元悯顾不上猫儿闹腾,愕然清醒。

    他望着嘉穗消失的地方,喉结轻动,有大片的红晕爬上耳根。

    那婢女叫她六姑娘。

    整个平州,能唤他表哥的六姑娘,只有一人。

    父亲说过,他弱冠在即,家里正为他相看未来的妻子。

    南家的六姑娘就很好,聪明文秀,闺名嘉穗。

    南嘉穗。

    ……

    “小祖宗,你可算回来了,跑哪儿去了,我们都要下山了。”

    南老夫人见到嘉穗,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拉着她的手,走下台阶。

    旁边的宋氏笑道:“老夫人这么疼六姑娘,日后嫁了人可怎么好。”

    嘉穗搂住南老夫人的胳膊,回眸笑道:“嫁了人,我也要带着祖母的,不光祖母,娘亲,三叔母,还有姐姐们,我一个都舍不得,我都要带着嫁人。”

    南家人笑成一团。

    “晚辈见过南老夫人。”

    一道清越的男声传来。

    嘉穗微愣,搂着祖母看去。

    见裴元悯青衫落拓,风仪潇潇站在那里,沉眉敛目地行礼。

    目不斜视,竟没有看她。

    他倒是知礼数,南老夫人,邹氏、宋氏、南盈禾、二姑娘至五姑娘一一见礼,终于到她。

    “见过六姑娘。”

    他抬眸,嘉穗看到一双温润清澈的眼睛,颇有疏疏竹林的朗阔。

    嘉穗学着姐姐的样子还礼,她看向他的怀中,挑眉。

    “猫呢?”她无声问。

    裴元悯抖抖衣袖。

    一只毛茸茸的脑袋钻了出来,小猫睡得东倒西歪,看见嘉穗,它想叫,被裴元悯轻轻捂嘴。

    裴元悯轻抚它颈脖上的绒毛,把它揣了回去。

    “放心。”他亦无声回答嘉穗。

    裴夫人眉眼柔和,穿着稳重的石青色,点缀不多,但鬓间的金钗,脖上的玉髓,看着都质地不俗。

    “南老夫人,许久未见,您身子可还好?”

    又是一阵寒暄,裴夫人含蓄,没单独拉着嘉穗说话,倒是和邹氏相谈甚欢。

    两家人一起下山。

    到了山脚下,目送南家女眷上车,裴夫人含笑问:“六姑娘笑脸盈盈的,看着就让人心里喜欢,悯儿,你觉得如何?”

    裴元悯抿唇,“儿子觉得……很好。”

    裴夫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满脸是笑,“好,好。”

    等她回府,再派人打听打听南六姑娘的意思,若是人家姑娘也有意,等来年开春就把亲事给定下。

    远处。

    嘉穗坐的马车刚要走,一个裴家的小厮气喘吁吁跑过来,“南六姑娘,我家公子有件事想要问您。”

    马车被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掀起,露出嘉穗明丽娇美的面容,她温声道:“裴表哥有什么事?”

    “是这个。”

    小厮伸出手,手掌赫然躺着一只小猫,“公子让我跟姑娘说,姑娘若是喜欢小猫,可以带回家去。”

    “哦?若是我不喜欢呢?”

    小厮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公子说,也是一条生灵,姑娘若不喜欢,他会好生养着,还望姑娘能替它取个名字,沾沾姑娘的喜气。”

    嘉穗微微一顿。

    她指尖轻挑,又将车帘掀起一点,刚好能看见裴元悯清直的身影。

    “小睡。”她轻声道。

    小厮愣了愣,“姑娘说什么?”

    “就叫小睡好了。”嘉穗徐徐放下车帘,清音悦耳,“狸奴小睡不知愁。”

    小厮还想说什么,马车已跑了起来,扬尘而去,只余幽香散落。

    裴元悯上前接过小猫,抱在怀中轻揉,“小睡?”

    “……很好听。”

    赶在日暮前回府。

    嘉穗踩着一地碎金,回到瞰碧轩,就被南少溪拦住去路。

    瞰碧轩在南府地势最高处,假山围绕,能俯瞰整个园子的景致,故取此名。

    南少溪双手抱臂,背靠抱柱,见嘉穗来了,他才慢慢站直身体。

    “哥哥。”

    嘉穗轻轻眨眼,柔声道:“你回来了。”

    南少溪点头。

    一日不见,他倒像沉默不少,从怀中掏出一只玉簪给她,“我上回看你碎了一根簪子,你看看这个喜欢吗?”

    嘉穗接过,在手中把玩。

    通体温润,没有雕饰,是很好的素玉。

    “哥哥待我真好。”嘉穗嗓音柔慢,含笑举起手中的玉簪,“只是我一年到头,要丢十几二十个簪子珠花,哥哥难道要一一补给我吗?”

    南少溪愣了愣,“若是你需要,也并无不可。这只是我今日外出恰好看到,顺手买下的。”

    “当真?”嘉穗走上前,握簪的手别在身后,仰头看他。

    南少溪下意识退了一步,听见嘉穗柔柔的问:“可我为何觉得,这玉簪其实是哥哥给我的歉礼,因为哥哥觉得没有保护好我,让我溺了水?”

    南少溪没想到她猜的这么准,清俊的面容罕见露出一丝尴尬,他这几日一直避开不见嘉穗,就是因为惭愧,觉得没能尽到一个做兄长的责任。

    “其实哥哥不用给我这个的,早上那只螃蟹就足够了。我知道早上那只小螃蟹,是哥哥送的,我说的每件事,哥哥都放在心上,所以哥哥不必觉得愧疚。”

    嘉穗抓起南少溪的手,将玉簪放在他的手心里,她漆黑的眼睛比秋水更温柔,含笑看着他。

    南少溪呼吸一滞,他紧紧盯着嘉穗,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再度出现,他再也忍不下去,沉声唤她的名字,“嘉穗。”

    嘉穗有些疑惑,歪着头,轻轻“嗯?”了声。

    “什么时候学来的甜言蜜语?你素来嘴笨,话说不利索三句就要哭,近来真是长进了。”

    嘉穗唇边的笑淡了淡,“书看得多了,便是哑巴也会张嘴说话了,哥哥有什么好奇怪的?”

    南少溪笑了两下,“是吗?”

    “自然是。”嘉穗察觉南少溪今日的不同,不愿再和他多做纠缠。

    她知道南少溪没那么好糊弄,说得越多错的越多,她只是没想到,南少溪这么快就察觉到了端倪。

    仰起头,嘉穗笑得甜美,“哥哥,我累了,先回房休息,有什么事我们明日再说,好吗?”

    南少溪扫视嘉穗的笑脸,没说好,或者不好。

    嘉穗笑得脸颊生疼,她不打算再僵持下去,转身想走,南少溪忽然伸出手,掐住嘉穗细弱的手腕,将她拉了回来。

    突然发狠的力道,掐得嘉穗惊呼出声,又被他低沉压迫的质问声震慑住。

    “为什么要自己跳下去?嘉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日的潮水根本不足以淹没到你所站的位置,你是自己走下去的,告诉我,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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