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溃散的最后一刻，他看见莹莹微光。
想起多年前有人斥他：“玩物丧志，枉度春秋！”
他父为齐郡王，母为风雨山庄庄主义妹，一生得享荣华富贵，无忧无惧。
他从小住精舍、着鲜衣、食绝味，美婢服侍，骏马出行，日日梨园听曲，夜夜华灯烟火，兼以花鸟鼓吹，茶淫橘虐。
一日无所事事，坐于门前斗蛐蛐，背一刀一剑的男人向前问他：“你有大富大贵，你或骄奢淫逸。”
“不如同阙提剑。”
于是他收下同阙，受剑客三年如一日教导，直练得手不是自己的手，筋骨负荷到极致，才终于挥出那一剑。
是逍遥意，逍遥心，逍遥剑。
剑客走时同他一字一句念：“你看得见那些不明显的恶意吗？”
“聪明的恶人藏得很深，算得很远。愚蠢的恶人浑然不觉，只凭本能。”
“此去山高水远，望君珍重。”
一入江湖风雪催啊。
母亲劝他不要练剑，不要淌这江湖浑水。
他持剑轻笑，不以为意。
待得入风雨山庄，他换用母亲的姓，而后见到了病逝舅舅的儿子，表哥李桔。
他嘲问：“桔子的桔？这样不得志的名字？”
李桔不怒，仅轻轻一笑：“桔子有桔子的好啊，殊宝美玉有殊宝美玉的好啊。”
李殊摇头：“不如拔剑一战。”
李桔风雨剑已练四重，直到了“谈瀛洲”的境界，已为江湖翘楚，声名鹊起。
可还是不敌。
这是何等一剑？
却如乘风而起，鲲鹏鸣吟，剑招、剑势与天地呼应，盎然意满，从心所欲。
是为：我意逍遥。
李桔叹息而道：“弟弟好心境、好剑法，是我不如。”
李殊自得道：“承让。”
于是两人夏练三伏酷暑，冬练三九寒冰，互为对手，日日不曾松懈。
直至一年春秋已过。
李桔问李殊：“我每日挥剑一万三千下，却已一年无寸进，殊弟可解？”
李殊笑答：“不以意拘，不以形困。”
“才能得入风雨剑的第五重啊。”
李桔怔愣，却轻轻笑：“原来如此。”
“不知殊弟对三月之后的百花聚鼎可有把握？”
李殊满饮一口酒：“八成把握。”
“哦？”
“八成把握，我夺头鼎。”
“你几年勤勉，却比得上江湖其他苦修十几年的少年天才？不提兑泽书院阙青山，湷元江羡无，更遑论并天弯刀馥月生，天鹤宫玉平平？”
“为何比不上？”李殊悠悠道，“若是开始便打了退堂鼓，那干脆我也不必去了。”
李桔握紧了手中的风雨剑。
……
天色已明，各门各派已陆陆续续来到了兑泽书院，聚鼎台下熙熙攘攘。
“兄台，你觉得今年谁能夺鼎？”
“不好说啊不好说……英才辈出，有风雨山庄李少主风雨剑，更有并天弯刀馥月生，甚至百花聚鼎天鹤宫也派了人来。”
“谁？”
“太平剑，玉平平。”
李殊随意一笑，上了擂台，得见对手为使长棍的南郭门派，便取了发间金带缠剑柄：“我便让你一让，仅用刀鞘对你。”
长棍少年怒意盛起：“这样大的傲气，看我不把你打个哭爹喊娘！”
话音刚落，少年身影高高跃起，拿了手中精铁黑棍直取李殊面门，李殊漫不经心一挡：“兄台可是还对我留手了？”
少年更怒，棍意更盛，如疾风骤雨而下，李殊又是轻描淡写化解，直逼得少年额间汗水滚滚而下：这是何等人物？我为何不曾听师兄师姐提起过？
“不和你玩了，后会有期。”
李殊仍就是那副笑嘻嘻模样，却变了手中剑招，以刺化斩，轻轻一推，少年茫然间便落下了擂台：“我输了？”
便这样一路斩到了第四轮二十组，李殊才解下同阙金带。
“并天弯刀，馥月生？”李殊饶有兴致念。
馥月生冷冷点头，却见她天寒地冻下仅穿了大襟短衣，衣袖其间银铃震震，可见其内力深厚。
李殊拔出同阙，悠然道：“在下李殊，剑铭，同阙。”
馥月生不语，只拔出背上弯刀。
她举起并天，刀光湛湛中李殊仿佛得见天光，但他只轻轻一笑，心道：不敌我。
一刻钟眨眼而过，馥月生却渐入颓势，只觉她手中一柄天地尽皆困于李殊剑下。
何处逃？何处生？
不知。
于是败。
“承让。”李殊擦掉唇角鲜血，却是内力不敌仅靠剑招、剑势得胜。
第五轮十组，李殊打得颇为轻松，倒是想起馥月生确实武功不错，此回被他拦在半路甚至没进十强，该是得多遗憾、多恨他。
“可惜啊。”
“可不是，这风雨剑若是没有遇上玉平平，想来犹有余力得进五强，便是三强也可一争。”
“遗憾啊……”
李殊听了，却揶揄一笑。
打进了第七轮两组，抽签又轮空，李殊便悠悠然收剑回了房间，调息修养等待最后一天的对决。
“玉平平？”李殊展开抽签。
玉平平面色素淡，确实如名一般，相貌平平，李殊心道奇怪：早前就听闻天鹤宫只收美人，想必玉平平根骨非凡，方才破例。
玉平平抽出腕中冷冷太平剑，面无表情道：“请赐教。”
李殊拱手：“请赐教。”
是东阿太剑，一式月坠花折 ，二式虚室生白，三式煎水作冰，四式蝉不知雪。
李殊咳出血来，昂首一笑：“东阿太剑果然名不虚传。”
他却提剑。
非逍遥意逍遥剑，倒像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李殊又呕出一口血，玉平平却比他吐的更多，已脱力坠下擂台。
台上而坐的湛先生却捏碎了一角茶杯，心道：“他怎么会？他怎么会？”
不得他再多想，却听台下一道声音怒喝：“李殊！你竟敢偷学我母亲剑法朝梦玉！”
李殊茫然回头，却听李桔又高喝：“江湖谁人不知我母方知意习朝梦玉剑，却只因早年贼人构陷豪夺剑法，虽被当年我父风雨一剑斩杀，朝梦玉确是不得而踪！”
“李殊，你敢说你偷学的不是我母亲朝梦玉！”
李殊双手用剑勉力撑起身子：“我非学你母亲朝梦玉！此剑法乃为我当年日日看师父练剑，自创得出！”
“你血口喷人！”
李桔又念：“想必你师父就是当年贼人党伙！你也是贼人徒弟！得诛之！”
李殊怒极而深吐一口气，仰头看向身后高台众掌门长老，目光直指兑泽书院湛应衢大先生问：“听闻湛先生向来公正不阿，想必也能还我一个公道。”
湛先生却站起身来，缓缓道：“多年前，我也曾领略方知意剑法，如今一看，确是你偷学朝梦玉，还谎骗众人其为自创剑法！”
台上众人惊疑不定，台下众人却尽都窃窃私语起来，更有甚者想跨了擂台，上去砍了李殊这无耻小人，却被友人紧紧拉住。
李殊拔起剑：“湛先生……原来当初风雨山庄遇你，送你一个桔子，是我的冤屈。”
“你便是这样公正不阿！”
没等李殊话音落下，一鞭扬来，原是湷元江羡无的转魄鞭！
她怒喝：“无耻小人，还敢狡辩！”
他举剑而挡，却被视作拒不认罪、顽固不化，更多侠肝义胆之士举剑来劈。
他御剑奔逃三百里，杀破重围。
却仍是功败垂成，困于雪原山巅，他那时想，若是我得入老人谷，拔理剑、德剑应敌，不该如此。
可最后他血还是快流尽了。
原来一个人身上有这样多的血。
他跳下悬崖侥幸不死，却见月华满地，功法无数。
“可笑啊……”
崖底沉沉一年，他拖着嶙峋瘦骨出崖，踏上极意楼极意阁，问钟离楼主如何得解。
他虚影沉浮，在那屏风后面，轻轻道：“本座给你三个选择。”
“其一，取一副完整仙心玉骨予本座。”
“其二，杀尽风雨山庄李家人。”
“其三，为本座找到曾经送你剑之人。”
第一个他做不到，第二个他也做不了，因此，选其三。
钟离楼主听见他的选择，轻轻一笑：“静候佳音。”
李殊取谷底数不尽数的功法心诀，又盗郡王父亲府中金银财宝无数，来普世民间，一个个摸骨过去，问他们：“你愿不愿意学我的武功？”
“你愿不愿意把命掌在自己手中。”
乞丐磕头，孤女流泪，哑奴下跪，自此，引车卖浆、贩夫走卒，皆拜他门下。
他们平日皆隐于民间做普通人家，若有要事害事，便化李殊手中一利刃。
是心素门。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全天下都以为李殊死了，死在那个雪夜，死在那个荒谷。
爹娘也以为他死了。
那他便死了。
可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10]
却又功败垂成。
“是我的错啊……”李殊茫然想，“何必让她也跟着我死呢？”
他闭眼。
（本章完）
想起多年前有人斥他：“玩物丧志，枉度春秋！”
他父为齐郡王，母为风雨山庄庄主义妹，一生得享荣华富贵，无忧无惧。
他从小住精舍、着鲜衣、食绝味，美婢服侍，骏马出行，日日梨园听曲，夜夜华灯烟火，兼以花鸟鼓吹，茶淫橘虐。
一日无所事事，坐于门前斗蛐蛐，背一刀一剑的男人向前问他：“你有大富大贵，你或骄奢淫逸。”
“不如同阙提剑。”
于是他收下同阙，受剑客三年如一日教导，直练得手不是自己的手，筋骨负荷到极致，才终于挥出那一剑。
是逍遥意，逍遥心，逍遥剑。
剑客走时同他一字一句念：“你看得见那些不明显的恶意吗？”
“聪明的恶人藏得很深，算得很远。愚蠢的恶人浑然不觉，只凭本能。”
“此去山高水远，望君珍重。”
一入江湖风雪催啊。
母亲劝他不要练剑，不要淌这江湖浑水。
他持剑轻笑，不以为意。
待得入风雨山庄，他换用母亲的姓，而后见到了病逝舅舅的儿子，表哥李桔。
他嘲问：“桔子的桔？这样不得志的名字？”
李桔不怒，仅轻轻一笑：“桔子有桔子的好啊，殊宝美玉有殊宝美玉的好啊。”
李殊摇头：“不如拔剑一战。”
李桔风雨剑已练四重，直到了“谈瀛洲”的境界，已为江湖翘楚，声名鹊起。
可还是不敌。
这是何等一剑？
却如乘风而起，鲲鹏鸣吟，剑招、剑势与天地呼应，盎然意满，从心所欲。
是为：我意逍遥。
李桔叹息而道：“弟弟好心境、好剑法，是我不如。”
李殊自得道：“承让。”
于是两人夏练三伏酷暑，冬练三九寒冰，互为对手，日日不曾松懈。
直至一年春秋已过。
李桔问李殊：“我每日挥剑一万三千下，却已一年无寸进，殊弟可解？”
李殊笑答：“不以意拘，不以形困。”
“才能得入风雨剑的第五重啊。”
李桔怔愣，却轻轻笑：“原来如此。”
“不知殊弟对三月之后的百花聚鼎可有把握？”
李殊满饮一口酒：“八成把握。”
“哦？”
“八成把握，我夺头鼎。”
“你几年勤勉，却比得上江湖其他苦修十几年的少年天才？不提兑泽书院阙青山，湷元江羡无，更遑论并天弯刀馥月生，天鹤宫玉平平？”
“为何比不上？”李殊悠悠道，“若是开始便打了退堂鼓，那干脆我也不必去了。”
李桔握紧了手中的风雨剑。
……
天色已明，各门各派已陆陆续续来到了兑泽书院，聚鼎台下熙熙攘攘。
“兄台，你觉得今年谁能夺鼎？”
“不好说啊不好说……英才辈出，有风雨山庄李少主风雨剑，更有并天弯刀馥月生，甚至百花聚鼎天鹤宫也派了人来。”
“谁？”
“太平剑，玉平平。”
李殊随意一笑，上了擂台，得见对手为使长棍的南郭门派，便取了发间金带缠剑柄：“我便让你一让，仅用刀鞘对你。”
长棍少年怒意盛起：“这样大的傲气，看我不把你打个哭爹喊娘！”
话音刚落，少年身影高高跃起，拿了手中精铁黑棍直取李殊面门，李殊漫不经心一挡：“兄台可是还对我留手了？”
少年更怒，棍意更盛，如疾风骤雨而下，李殊又是轻描淡写化解，直逼得少年额间汗水滚滚而下：这是何等人物？我为何不曾听师兄师姐提起过？
“不和你玩了，后会有期。”
李殊仍就是那副笑嘻嘻模样，却变了手中剑招，以刺化斩，轻轻一推，少年茫然间便落下了擂台：“我输了？”
便这样一路斩到了第四轮二十组，李殊才解下同阙金带。
“并天弯刀，馥月生？”李殊饶有兴致念。
馥月生冷冷点头，却见她天寒地冻下仅穿了大襟短衣，衣袖其间银铃震震，可见其内力深厚。
李殊拔出同阙，悠然道：“在下李殊，剑铭，同阙。”
馥月生不语，只拔出背上弯刀。
她举起并天，刀光湛湛中李殊仿佛得见天光，但他只轻轻一笑，心道：不敌我。
一刻钟眨眼而过，馥月生却渐入颓势，只觉她手中一柄天地尽皆困于李殊剑下。
何处逃？何处生？
不知。
于是败。
“承让。”李殊擦掉唇角鲜血，却是内力不敌仅靠剑招、剑势得胜。
第五轮十组，李殊打得颇为轻松，倒是想起馥月生确实武功不错，此回被他拦在半路甚至没进十强，该是得多遗憾、多恨他。
“可惜啊。”
“可不是，这风雨剑若是没有遇上玉平平，想来犹有余力得进五强，便是三强也可一争。”
“遗憾啊……”
李殊听了，却揶揄一笑。
打进了第七轮两组，抽签又轮空，李殊便悠悠然收剑回了房间，调息修养等待最后一天的对决。
“玉平平？”李殊展开抽签。
玉平平面色素淡，确实如名一般，相貌平平，李殊心道奇怪：早前就听闻天鹤宫只收美人，想必玉平平根骨非凡，方才破例。
玉平平抽出腕中冷冷太平剑，面无表情道：“请赐教。”
李殊拱手：“请赐教。”
是东阿太剑，一式月坠花折 ，二式虚室生白，三式煎水作冰，四式蝉不知雪。
李殊咳出血来，昂首一笑：“东阿太剑果然名不虚传。”
他却提剑。
非逍遥意逍遥剑，倒像梦中云，云外雪，雪中春。
李殊又呕出一口血，玉平平却比他吐的更多，已脱力坠下擂台。
台上而坐的湛先生却捏碎了一角茶杯，心道：“他怎么会？他怎么会？”
不得他再多想，却听台下一道声音怒喝：“李殊！你竟敢偷学我母亲剑法朝梦玉！”
李殊茫然回头，却听李桔又高喝：“江湖谁人不知我母方知意习朝梦玉剑，却只因早年贼人构陷豪夺剑法，虽被当年我父风雨一剑斩杀，朝梦玉确是不得而踪！”
“李殊，你敢说你偷学的不是我母亲朝梦玉！”
李殊双手用剑勉力撑起身子：“我非学你母亲朝梦玉！此剑法乃为我当年日日看师父练剑，自创得出！”
“你血口喷人！”
李桔又念：“想必你师父就是当年贼人党伙！你也是贼人徒弟！得诛之！”
李殊怒极而深吐一口气，仰头看向身后高台众掌门长老，目光直指兑泽书院湛应衢大先生问：“听闻湛先生向来公正不阿，想必也能还我一个公道。”
湛先生却站起身来，缓缓道：“多年前，我也曾领略方知意剑法，如今一看，确是你偷学朝梦玉，还谎骗众人其为自创剑法！”
台上众人惊疑不定，台下众人却尽都窃窃私语起来，更有甚者想跨了擂台，上去砍了李殊这无耻小人，却被友人紧紧拉住。
李殊拔起剑：“湛先生……原来当初风雨山庄遇你，送你一个桔子，是我的冤屈。”
“你便是这样公正不阿！”
没等李殊话音落下，一鞭扬来，原是湷元江羡无的转魄鞭！
她怒喝：“无耻小人，还敢狡辩！”
他举剑而挡，却被视作拒不认罪、顽固不化，更多侠肝义胆之士举剑来劈。
他御剑奔逃三百里，杀破重围。
却仍是功败垂成，困于雪原山巅，他那时想，若是我得入老人谷，拔理剑、德剑应敌，不该如此。
可最后他血还是快流尽了。
原来一个人身上有这样多的血。
他跳下悬崖侥幸不死，却见月华满地，功法无数。
“可笑啊……”
崖底沉沉一年，他拖着嶙峋瘦骨出崖，踏上极意楼极意阁，问钟离楼主如何得解。
他虚影沉浮，在那屏风后面，轻轻道：“本座给你三个选择。”
“其一，取一副完整仙心玉骨予本座。”
“其二，杀尽风雨山庄李家人。”
“其三，为本座找到曾经送你剑之人。”
第一个他做不到，第二个他也做不了，因此，选其三。
钟离楼主听见他的选择，轻轻一笑：“静候佳音。”
李殊取谷底数不尽数的功法心诀，又盗郡王父亲府中金银财宝无数，来普世民间，一个个摸骨过去，问他们：“你愿不愿意学我的武功？”
“你愿不愿意把命掌在自己手中。”
乞丐磕头，孤女流泪，哑奴下跪，自此，引车卖浆、贩夫走卒，皆拜他门下。
他们平日皆隐于民间做普通人家，若有要事害事，便化李殊手中一利刃。
是心素门。
“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全天下都以为李殊死了，死在那个雪夜，死在那个荒谷。
爹娘也以为他死了。
那他便死了。
可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10]
却又功败垂成。
“是我的错啊……”李殊茫然想，“何必让她也跟着我死呢？”
他闭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