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量高大,云疏月几乎被拢进他的影子里,一道说不清的压力自上而下袭来。

    云疏月不自觉后退两步,低头不去看来人,粗着嗓音回道:“没,没事,先告辞了,借过。”

    与那人错身而过时,微风扬起的衣裳传来一股冷冽的松香,霸道地侵占每一寸鼻息,是那人身上的味道。

    云疏月侧身回望,正好撞进那双冷若寒潭的眸子里,惊得连忙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当铺。

    站在秋日下,云疏月打了个寒颤,心里腹诽道这多情娇媚的桃花眼竟能这般令人胆寒,此人绝非善类。

    白瞎了那么好看的一张脸。

    还是敬而远之吧。

    换好了银票,就有了逃婚的资本,云疏月心里底气倍增,掏出从杨镖头那里讨来的地图,正喜滋滋准备研究下路线。

    云疏月对她离开当铺后发生的事全然不知。

    永升当铺。

    王掌柜事无巨细上报之后作揖告退,只留下沈酌和雁书主仆二人。

    沈酌坐在主位上,面前放着好几箱东西,全都是云疏月刚典当出去的首饰。

    他一手抵额,一手在梨花木桌案上敲着,香炉中袅袅升起的青烟掩住情绪,只闻轻哼一声:“有意思。”

    “这云鸿也不是两袖清风的人,云家大小姐竟穷得要靠典卖度日?”雁书不解。

    “白家镖局生意遍布大晏,也就你会认为她是活不下去才来当铺。”

    雁书揉揉鼻尖,知道自己是想错了,可还是不解,又问道:“那云大小姐来当铺做什么?总不能是贪玩吧?”

    沈酌敛眸沉吟,也未猜透云疏月的目的。

    王掌柜去而复返,端着一个木托站在沈酌面前,恭敬道:“公子,这是您的典当银子。”

    事情办妥,沈酌起身大步离开,雁书揭开木托上的锦布,将那独独的一块一两白银捏进手里。

    他叮嘱道:“公子的那盒子契书可要看顾仔细了。”

    “小的明白。”王掌柜恭敬道。

    雁书将银子一抛一接,对他家公子佩服得五体投地,竟想出把所有家产以一两银子的价格抵给当铺这样的法子!

    看似亏大发了,实则将财产安全转移。

    如此一来,哪怕南阳侯府当真遭遇巨变,也不至于什么都没有。

    “雁书,去珍馐阁。”

    听到自家公子吩咐,雁书连忙追上去,驾着马车出发。

    穿过冗长繁绕的宫道,沈酌从雁书手中接过食盒,先于引路的小太监一步踏进四皇子的宫殿。

    他向屋内之人说着话。

    “表兄,瞧瞧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

    听闻这熟悉的声音,四皇子停手搁笔快走出书案,吩咐了下人将门庭守好后才一把拽过沈酌坐在临窗的棋台上。

    他一闻便知,食盒里装的是他的最爱——珍馐阁招牌八宝鸭。

    四皇子扯下一只鸭腿,与手持另一只鸭腿的沈酌一起吃得恣意随性,如往日年少时一般无二。

    “外面都在传南阳侯府要倒了,听澜倒有心思去买鸭。”

    “今日来寻表兄,正是为了求表兄替家父美言几句。不过表兄得装装样子,将我撵出去就是了。”说着话,沈酌手上扯鸭子的速度不慢反快,“先说好,别打脸啊。”

    四皇子指着沈酌无可奈何的笑了,笑着笑着,眉眼间染上一层自责。

    “你都知道了?”

    “之前那老顽固不肯告诉我,昨夜母亲担忧他在宫中受委屈,央我来探望,这才与我详说。”

    提及南阳侯被困禁内一事,四皇子也没了品味八宝鸭的兴致,悠然长叹一声。

    “舅父驰骋疆场一生忠勇,为国为民伤患无数,舅母待我如亲子呵护备至,如今战火平息百姓安康二老本该颐养天年,谁知却要被扣上贪污受贿的污名!

    我实在不忍,正在写奏折准备上呈父皇言明此事。”

    “表兄要言明什么?”

    “言明一切都是子虚乌有,舅父并未受贿贪污。”

    沈酌与四皇子从小一起长大,怎会不知他为人仁厚有余而狠戾不足。

    若非如此,父亲又岂会兵行险着自泼污水逼他这一把?

    “假的真不了,表兄又何必忧怀?”

    四皇子心底挣扎。

    “娴贵妃受宠,二皇子为长子,父皇本就该立他为储君。”

    “可你是仁孝淑先皇后所出的嫡子!立嫡一派与立长一派分庭抗礼,你若是退缩了,让那些支持你的臣工如何自处?”

    瞧着四皇子沉痛的神情,沈酌心有不忍,若是他并非生于帝王家,做个闲散贵人也是极好的。

    然而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四皇子该醒悟过来了。

    沈酌抓住四皇子的肩膀,迫使四皇子正视他的目光。

    “表兄,难道你忘了姑母是怎么去世的了吗?”

    “母后……”

    他怎会忘记,那可是他母后啊!

    那是会关怀他冷不冷,担忧他饿不饿的母后,是梦魇了一看到便会觉得安心的母后,是他深爱着的温柔到骨子里的母后。

    然而在他七岁那年,他再也没了母后。

    四皇子收紧指端凝成拳,沉痛之情溢于言表。

    他永远也不会忘。

    “只要表兄按照计划步步稳妥,父王和南阳侯府今日所受的冤屈就有被洗刷的一日,姑母之死的真相才能昭昭于乾坤之下!

    可若是表兄有半步退却,等待我们的便只有万丈深渊,永无翻身之日!”

    四皇子泪盈于睫,与同样红了眼眶的沈酌目光交接。

    “你放心,南阳侯府今日受的苦和冤屈,本宫来日定会千百倍的补偿回来。”

    窗外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落到棋台之上,星星点点的光在两位少年的眼底凝成一道坚定。

    他们身处战场,身后却无退路,唯有拼命向前厮杀,方能搏出一片属于他们的天地。

    两位少年举着八宝鸭碰于阳光之下,含泪而笑间心照不宣。

    聊完了正事,四皇子也忍不住聊起今日刚听来的闲话。

    “听闻云家自己换了婚帖,将二小姐换做大小姐嫁与你?”

    “确有此事。”

    “这云鸿正事没做几件,搞这些小心思倒是挺积极。那云家大小姐你可见过?相传是个木头美人,也不知品性如何,是否与你相配。”

    沈酌咋了一口清茶,淡淡道:“说不定明日过后我就要被下狱流放,这不是该我思虑的问题。”

    言罢,沈酌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当铺内那个惊慌失措的身影。

    *

    云疏月在外逛到体力尽失,与桑麻会和后溜进珍馐阁,换好衣裳出来叫上车夫回了云家。

    京州城内外太大了,她今日并未探看仔细,心里想着明日还得出府才行。

    回院里梳洗一番后,云疏月随着女使去主院用晚膳。

    奔波了大半日,还真是有些饿了。

    月影半吊,星辰密布,明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然而刚开饭云疏月就如遭雷击。

    “父亲,我为何明日不能出府去?”

    云鸿余光瞥向她,沉声道:“大婚在即,你不好好待在闺房里待嫁,老想着出府做什么?今日放你采买已是特例,大婚之前你不许出门了。”

    一旁的柳氏和云舒窈脸上尽是得意。

    云疏月不用想也知道,除了这母女二人之外,云府内没人会给她使绊子。

    她还要继续探查路线呢,可不能被困在云府内。

    “父亲,我好多东西还没采买呢。”

    “那你便列个单子,叫女使小厮去替你买回来。”

    云疏月的话被堵了回来,一时之间找不到其他借口出府,只好暂且作罢。

    回到院儿里,云疏月将自己扔在床上摊成一片,双目无神心里快要愁出蘑菇了。

    该怎么出去呢?

    跟在后面进门的桑麻捡回被云疏月甩飞的绣鞋放在床边,心里嘟囔着小姐从来是最讲规矩的啊。

    小姐好像从昨晚之后就变了个人,变得更加不受拘束,也更加鲜活。

    “小姐,你为何非要出府啊?私库今日已经全部放到镖局去了,我们还要出府做什么?”

    云疏月微微偏头,伸手将脑后硌着头疼的钗拔出来扔到一边后继续摊成一片。

    她望着床顶出神,有气无力地说着:“出府逃婚呗,还能做什么。”

    “哦,出府逃婚。逃婚!”

    桑麻惊呼之下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整个人都激动起来,凑近床边想说话又刻意压着嗓子低声道:“小姐不愿意嫁给沈小侯爷?”

    “他是人是鬼,是高是矮,是圆是扁我都不知道,谁会愿意嫁?”

    话音未落,云疏月就瞥见床边的小丫头像是魔怔了一般,激动得脸也红了声调也变了。

    “小姐,奴婢终于等到小姐说这句话了!”

    云疏月缓缓生出一堆问号,蹙眉不解:“哪句?”

    她说的话实在有点多。

    “逃婚啊!”桑麻蹲在床边,瞧着嘴角悄声道,“之前舅爷就来说过,只要小姐不想嫁宋公子,舅爷就帮你逃婚,当时小姐你不乐意,还将舅爷撵出府了。”

    她当年竟然这般想不开?云疏月震惊了。

    “后来舅爷担心再惹小姐你不高兴,不敢直接跟小姐说,就悄悄找到奴婢。舅爷说只要小姐你想明白了,不想嫁了,让我随时联系舅爷,他定会全力支持小姐逃婚!”

    “舅舅当真这么说?”这种神仙舅舅,原主竟然不珍惜?

    原主不要,她要!

    桑麻重重点头,“这事儿杨镖头也知道,杨镖头是舅爷的拜把兄弟,如今舅爷不在京,直接找杨镖头也是一样的。”

    云疏月闻言刚升起的那股子气又散没了。

    “这不又绕回来了吗?我又出不去,怎么去找杨叔呢?”

    “小姐,奴婢可以传信给杨镖头啊!”

    桑麻大眼睛眨巴眨巴,努力自荐着。

    对啊!云疏月一把拍上桑麻的肩膀,郑重其事道:“桑麻,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嗯!保证完成任务!”

    月落日升,又是一日清晨。

    云疏月刚起身梳洗好,桑麻还未出门去传信,主院就来人传话。

    “大小姐,姑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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