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按你吩咐,今日顺便抓了几个行动异常的奸细,我已经迫不及待把他们剥皮抽筋了!”右卫率周滔来报,他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明日抽个空档,令全军观刑。”陈九曜提笔汇总着今晚的战况,头也未抬,吩咐道。

    “是!”喜形于色。

    ……

    次日,寅时末。

    天际缓缓晕开昏黄的晨光,军营中有了窸窸窣窣的响动。

    再一次早早醒来的陈九曜走出营帐,望着天际的光影,缓缓吸了一口破晓时分西北清冽的空气,向着光的方向徐徐漫步。

    天地间平静而安宁。

    “我跟你们说,刘阔就是个胆小鬼!上了两次战场,都快吓得尿裤子了,天天晚上做噩梦鬼哭狼嚎,吵得我们营帐里其他人都睡不好!”

    “别……别瞎说!我没有!”

    “哈哈哈……还撒谎!我们都听到了!”

    “你……你找死!”

    “嘭——嘭——”厚重而沉闷,是拳头落在肉上的闷声。

    随后转为了更声势浩大的互殴声和劝架声。

    陈九曜绕过眼前的营帐,静静地站在那注视着他们,一言不发。

    将对方压在地上打的刘阔双眼猩红,眸中含着过剩的怒意,仿佛一头欲撕碎一切的野兽。

    过了片刻,他才意识到旁边有人正静静地注视着他,他停下动作,缓缓抬起头。

    而后眼中的怒意渐渐淡去,变成了脆弱和不知所措,手掌缓缓地松开了对方的衣领,跪坐在一旁喘息着,静待责罚。

    陈九曜看向其他几人,指着被打的士兵,“你们送他去军医营帐上药。”

    “是。”

    然后转头看向刘阔:“你跟我来。”

    “……是。”

    转眼间天已经全亮了,到处都是光,便不必再去追光了。

    陈九曜带着他向林间小溪走去。

    于无人处,站定。

    “你这几日每日噩梦?”

    “……是。”

    “暴躁易怒?”

    “……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前段时间和匈奴第一次大战之后。”

    “第一次上战场?”

    “是。”

    陈九曜从怀中取出一瓶伤药,递给他:“是我疏忽。去吃早饭罢。”

    说罢转身离去。

    年少之时,是带他出征的阿翁陪他渡过了这个难关,十年后他亦成了一军之首,他也会陪着他的将士迈过这道天堑。

    ……

    “周滔。”

    “属下在。”

    “昨夜说的全军观刑取消,把奸细找个没人的地方处置了,再通报全军即可。另外,叫刘军医来。”

    “是。”

    ……

    “啥?今天不训练?侃大山就行?”

    “对,大家席地而坐,随意聊聊天吧,讲自己的故事和传奇轶闻都行。”

    “哇喔——”擎北军士兵的欢呼声顿时海啸而来。

    “我先来!我家那边有一个道观,里面的道士术数特别厉害,我亲眼见过他们让茶杯悬浮在空中!还有水上漂!据说他们还能降妖除魔,可惜这个我还没见过。如果没从军,我就去当一个道士了!”

    “我弟弟是神童!五岁就会读书写字背诗!”

    “我娘烙的葱油饼十里飘香!”

    ……

    在众人的欢声笑语里,刘阔放松下来,听到逗笑之处也不自觉地溢出笑容。但心中有一件事一直放不下,硌在那里很难受,他决定先把这件事解决了。

    他悄悄向一边挪去,小声道:“你……没事吧?今早是我太冲动了,对不起。”

    “……我也有错,不该嘲笑你,将军和我们说了,这不是什么胆小,而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人对屠戮产生的应激反应,我们应该更关心你才对。”对方说完之后也轻松许多,“这事儿就过去了,我们还是好战友。”

    “好!”

    ……

    “最近失眠多梦、郁结于心的士兵来我这边登记,领一碗疏肝解郁、健脾安神的汤药。”

    “我我我!”

    “我也要!”

    ……

    “将军,名单已经梳理好了。”

    陈九曜接过,一边翻看一边再次提问:“刘军医,除了放松心情、服用汤药,还有其他办法可以一试吗?”

    “回将军,如果能让他们发泄下情绪,定会见效更快。”

    “好。”陈九曜思索片刻,将手中的名单递还给行军司马,吩咐:“你们都去忙吧。今晚给士兵们加餐年糕,晚点叫这名单上的人去帮忙劈柴、打年糕。”

    “是。”众人退出了主营帐。

    陈九曜指着作战地图,看向左卫率赵征,“阡城匈奴大本营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回将军,他们大部队昨日经历了急行军和惨败,今日尚在休整,暂无动作。”

    “好。将他们调回才是我们的首要目的,既然他们回来了,便不能再让他们走。赵征,将营中士兵分成两半,今晚发动围城佯攻,日夜轮换。启用盾阵围门,匈奴在城墙上发箭雨便以盾挡之,匈奴出城一个便围杀一个,逐个击破,记住,此战杀敌不是目的,不要恋战。”

    “是!”

    “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衡城那边现在大概还有两万匈奴攻城,希望云山和衡城的百姓能撑到朝廷的援军到来。”

    ……

    长夜冥冥,却没有夜的沉寂。到处都是兵甲相撞的嗒嗒声,每两刻钟便有人来阡城外的擎北军临时主营帐传一次战报。

    赵征再次掀开帐帘,看到陈九曜在案边烛光下揉着前关穴。

    “将军,您偏头痛是不是又犯了?去榻上小憩一会儿吧。”

    “不必,我躺下了谁还敢往里面传战报,必会耽误军情。”

    赵征叹口气,汇报:“匈奴那边疲乏不堪,闭城休整不出,短时间内不会有突围的动作了。”

    “好,安排好警哨,让将士们原地休息下。”

    “是。”

    夜静了下来。

    在西北夜间凉爽的空气中,陈九曜坐在案边拄着额角缓缓睡去。

    “娘亲,缘君妹妹好不容易进宫一次,就让她留宿一晚,陪我玩嘛!”

    又梦到了儿时的场景。

    陈九曜看见小小的自己拉着母亲的手不停地摇来摇去。

    母亲看向一旁抱着布偶、仰头看着她的小缘君,见她一脸期待的样子,应允:

    “好——娘亲依你,快别摇了。”

    “哇哦!太好了!”两个小孩子蹦蹦跳跳地庆祝着。

    但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的陈九曜,却只想中止这场梦,用力挣扎着想要快快醒来。

    然而却无济于事。

    梦还在继续着。

    月上中天,东宫长安殿里不同以往的沉寂,充斥着童声的欢声笑语,母亲在一旁拿着绣绷缓缓穿针引线,听着耳边的童言稚语温柔地笑着。

    “嘭——”

    突然一声巨响传来。

    是外面的殿门被踹开的声音。

    “嗯……你们……都滚开!”

    熟悉的醉醺醺的声音传进屋子里。

    母亲脸色大变,突然白着一张脸站起来,将小陈玄和小缘君往内间推,压低声音:“你们快进去,别出来,也不要出声!”

    小陈玄的手抖了下,咬着牙拉着尚且一脸懵的小缘君进到内间,缓缓关上了门,手紧紧攥在门边梃上,一动不动。

    小缘君悄悄声:“玄哥哥,我们为什么要躲在这里呀?”

    小陈玄回神,转头挤出一个笑容:“缘君妹妹乖,我们在玩躲猫猫的游戏,不要出声哦。”

    小缘君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小声:“嗯嗯嗯。”

    “哐——”又是破门之声。

    是房门也被踹开了。

    小缘君被吓得一抖,抓住小陈玄的袖子。

    小陈玄见状拍拍她的头,用双手捂住她的耳朵。

    耳边传来母亲故作镇定的声音:

    “参见太子殿下。”

    “陈玄呢?”这熟悉而令人厌恶的声音中带着醉意。

    “回太子殿下,玄儿已睡下了。”

    “睡什么睡!我刚才在门口还听到他的声音!”

    “殿下!玄儿真的睡了!”

    “你们母子联合起来骗我是吧?今日父皇竟然说这个见我如老鼠见了猫的稚童比我强百倍千倍!可笑!出来!我倒要看看他是哪里比我强!看他会不会被我吓得尿床!哈哈哈哈哈!”

    “殿下!不要!”

    脚步声向这边而来,却又因为被拽住而硬生生停止。

    “滚开!”

    “啊……”

    小陈玄再也听不下去了。

    他迅速将掉在地上的布偶捡起来,塞到小缘君怀里,快速说:“缘君妹妹你在这里不要动,千万不要出来,没事的。”

    然后迅速将门拉开一道缝隙,闪身出去,又将门重重关上。

    “娘亲!”小陈玄跑到被推倒在地的母亲旁边,眼中氤氲了雾气,“您有没有摔伤哪里?”

    “玄儿别管我,快回去!”

    “我不!”

    “哈哈哈这就哭了?就这点本事?”彼年还是太子的宣威帝脸上带着恶劣的笑意,伸手抓来一个花瓶,用力向地下一掷。

    “啪啦——”

    “这样呢?哈哈哈哈哈!”

    其实没有父亲陪伴对小陈玄来说完全没关系的,他每天和母亲一起生活很快乐,但这位父亲连这点平静都不愿给他,甚至是——故意破坏。

    那个人很少出现,却总是在酒后醉醺醺地来到长安殿,并非是想见他,更像是来……恶心他。

    那人总是故意找茬与母亲吵架,有时还会动手,不过大多时候只是摔些东西。

    最开始他真的很怕,每次都躲在内间,靠墙壁蹲着瑟瑟发抖。

    后来,他渐渐地变得勇敢了些,尤其是看到母亲手臂上被碎瓷片割破的伤口之后,他不再躲着了,总是无畏般地挡在母亲身前。

    那时候他还不懂,为什么每当这时,那个人脸上就会露出更加恶意的笑容,然后变本加厉地发泄,看到他泪流满面才得意地扬长而去。

    再后来,他对那个人的威吓已经麻木了,不再作出反应,渐渐地那个人也就不爱来了。

    却没想到今天他因为阿翁的一句话又故技重施。

    小陈玄擦干眼底的湿意,站起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这幅样子更加激怒了那人,他目露凶光,上手一把掐住小陈玄的脸颊,“这样呢?嗯?”

    小陈玄依然面无表情,用那双与阿翁极为相似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

    那人对上这个眼神的时候突然瑟缩了一下,转而无趣般地收回手,扬长而去。

    小陈玄没再看他一眼,转身平静地将母亲扶起,吩咐躲在外面不敢出声的丫鬟太监:“传医女。”

    “是!”

    然后他推开内间的门,带着脸颊被掐红的痕迹走进去,望向蹲在地上抽噎的小缘君,眼含心疼和愧疚,捧住她的脸,用安抚的语气冷静地对她说:“缘君妹妹别哭了哦,天亮了你就可以回家了,你家里没有这个坏人,很安全的。今天是哥哥的错,哥哥不该留宿你的,哥哥保证以后再也不会了。”

    ……

    “匈奴又开始突围了!”

    陈九曜在嘈杂声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站起来从壶中倒了一杯凉水,大口吞咽灌下去。

    随即清醒过来,继续部署作战。

    ……

    “玄哥哥……”顾缘君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头脑还混沌着。

    “娪娪,你做噩梦了吗?”

    耳边传来母亲关切的声音。

    “娘……嗯……我已经醒了,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好,醒一醒神,来吃个胡饼,我们要赶快接着行军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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