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擎北军大营。

    繁星点点,寒烟袅袅。

    主营帐内,昏黄灯台之下,陈九曜注视着手中那条白色的布带,这布带平平无奇,无绣线也无暗纹,唯有柔软这一点还值得一提,但以其磨损程度也会让人忽略这一点。

    陈九曜摩挲着布带,眼前浮现夏苗遇刺时,她撕下这内衬白布给他包扎的那一刻,强自镇定中带着慌张的样子。

    后面军医给他处理完伤口后,他鬼使神差般地将这布带洗净并妥善收了起来。

    不会有人知道,这条沾满他鲜血的布带有多难洗,他反复搓洗了很多遍才恢复了布带原本的白色。

    “将军,顾姑娘求见。”门外赵征的声音突然传来。

    陈九曜回神,将握着布带的手藏于案下,“请进。”

    顾缘君走进来,看着昏黄灯火下眉目柔和清正的他,露出温淡的笑意,递过去一本小册:“殿下,所有缝制冬衣的衣材已经采购完毕,堆放在附近租赁的几处院落里,今日我已带云山验看过了,明日便可将流民安置进去,这是账目,请过目。”

    陈九曜颔首,双手接过,随意翻看了几下,眉头微皱:“怎么没有宅院租赁的费用?你已经做了很多了,无需你再解囊,超出的费用我会想办法的。”

    顾缘君笑着摇摇头:“我没有偌大的能力给这么多士兵冬衣中多添些棉花,但租个场地却是力所能及,就让我为将士们尽这一份力吧。”

    陈九曜点点头,开口:“赵征。”

    他伸手,接来赵征递来的匣子:“我这也还有些闲钱,由你支配,哪里用得上便用。”顿了顿,强调:“不要拒绝,你知我同你的想法是相同的。”

    “……好,我先暂时保管。”

    陈九曜暗暗攥住手中的布带,用浓密眼睫下黑亮的眸子注视着她,主动结束这场谈话:“天色不早,早些去睡罢。”

    顾缘君微微提起嘴角:“好,殿下亦是。”说罢转身向外走去。

    其实她早就察觉到了,殿下对她的态度与从前不同了,依旧真心实意地关心,依旧毫无保留地信任,但却若即若离,像是在刻意保持距离,就像……她对他那样。顾缘君自嘲一笑,我们终究是都长大了,有了各自的生活,也都开始注意相处的分寸。

    ……

    次日一早,顾缘君依旧早早起床将自己收拾齐整准备出门,却与往常不同,竟换上了一套朴素简单的女装。

    萧云山看到她时小小地吃惊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九曜说得没错,缘君你真是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顾缘君扑哧笑出声:“快走罢。”

    正平街。

    顾缘君和萧云山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安静地等着。

    随着日头越升越高,人渐渐越来越多,这条街市也由初时的寂静变得嘈杂起来。

    陆陆续续地,这条晋城最宽阔繁华的街市上站满了人,这些人大多背着破烂的行囊或是孩子——他们正是来避难的流民。

    另还有不少当地百姓来看热闹。

    “顾姑娘,萧都统,人齐了。”

    “确定没有遗漏吗?”

    “顾姑娘放心,兄弟们全城每个角落都跑了一遍,绝无遗漏之处。”

    “辛苦了,你们先到一旁休息下。”

    “是。”

    “镗镗——”两声锣响,整条街顿时安静了下来。

    顾缘君开口高声道:“劳烦大家清晨聚集于此,我甚是感激各位的配合。擎北军上下都很关心因战争而流离失所的你们,但朝廷政令下达尚需一些时日,在此期间,擎北军愿意先行为大家解决一些生计问题。”

    “正逢凛冬将至之时,将士们需要厚实暖和的冬衣,我们租赁了制衣的场地,如有愿意参与冬衣制作的老弱妇孺,制衣期间擎北军为大家提供免费的住处和食物,并按数目和质量另外给予少许酬劳,大家可依据自身情况自愿报名。”

    “太好了!”

    “我要报名!”

    一片热烈的响应之声中,一位老妪眯着眼,颤颤巍巍地询问:“我眼花了,做衣裳很慢……我能去吗?”

    顾缘君温和地笑笑,高声回应:“婆婆,可以的。”

    一名背着孩子的妇女见状,鼓起勇气,小声问:“我可以带孩子去吗?她才三个月,没人照顾……会死的。”

    顾缘君亦肯定地点头,安抚道:“当然可以的,凡是幼童,皆可带入,六岁以上孩童可参与制衣,只要质量合格,一样有酬劳。”

    “谢谢!谢谢!”

    萧云山看了一眼跃跃欲试的人群,出声:“但话说在前面,流民安置处的规矩必须遵从,否则便请另谋高就。一,不得寻衅滋事,挑拨是非;二,物资平分,不得争抢吵闹;三,按时作息,不得影响他人休息;四,不得行盗窃、强抢等一切违法大霂律法之事。”

    说罢指了指左边的三个桌子,“确认没问题便去登记罢,排好队,不得拥挤争抢,不得插队。”

    顾缘君细心嘱咐三名登记的士兵:“一家人安排在同一个院子。”

    然后和萧云山一齐站在一旁观察着登记的人群,她们大多是淳朴老实的百姓,话说明白了便照做,善良而和气。

    但在扫视中却发现有几个青壮男丁欲混进队伍里。

    顾缘君双眸冷凝,抬了抬下巴,立即有几名擎北军士兵冲到队伍里将人拽出来。

    “哎——哎——干嘛拽我!”

    “擎北军打人了!”

    顾缘君转头和萧云山对视一眼,萧云山颔首,向前几步高声斥道:“话早就说过了!这边只招老弱妇孺,青年壮丁一律不收!”说罢指着另一边墙上贴的征兵启事,哂笑:“与老人孩子抢饭碗算什么男人?擎北将军已经为你们安排了生计!”

    在场百姓围观这场闹剧之后纷纷唾弃:

    “呸!这些人脸皮也太厚了!”

    “还污蔑擎北军,有没有良心!”

    ……

    俯仰之间,日光过半。

    将流民分配好之后,二人又一同亲自去盯着冬衣缝制。

    顾缘君默默观察着,挑了几个老实肯干的中年妇人带头并约束着大家,以免怠惰或滋事。

    ……

    “赵征,缘君那边的事情是不是处理得差不多了?……回衡城的时间定了吗?”

    “将军,顾姑娘说明早便出发。”

    “……哦。”

    赵征看着他恍然的神色,开口劝道:“顾姑娘这会应该还没用晚饭,要不您去找她一起吃?就当给她送行了。”

    “……还是不了。她现在还在流民安置处没回来吗?”

    “是的。”

    “我出去一趟。”

    ……

    一处安置流民的院落里。

    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扯了扯顾缘君的裙摆,“缘君姐姐、缘君姐姐,你看我缝得怎么样?”

    顾缘君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然后揉了揉小女孩的头:“小梨你真厉害,做得很好!”

    小女孩羞赧一笑,拿着衣服跑开了。

    顾缘君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温柔地笑着。

    门外的陈九曜没有惊动门内的人,最后看了一眼便悄悄地离开了。

    “大娘,请帮忙把这个包起来。”

    “老丈,这个我要一份。”

    “大伯,这个,还有这个,劳烦帮忙多称点。”

    ……

    暮色四合,月上梢头,擎北军大营已经燃起了照明的火把,顾缘君方回到自己暂住的营帐。

    甫一掀起帐帘,便发现桌子上摆满了吃食并一封信。

    她慢慢走上前,拾起这封简短、无落款、但字迹无比熟悉的信。

    “缘君妹妹,纵有百事缠身、千钧重担,也要定食安眠,万望你好好照顾自己,吾静待旧雨重逢、缺月再圆。”

    顾缘君读信罢,随手抹掉眼角的水渍,低喃:“这个人,自己每日宵衣旰食,夙兴夜寐,道理都懂,自己却做不到。”

    夜渐深了。

    “呼——”顾缘君吹灭了烛火,合衣卧于榻上,陷入梦境……

    这是一场成国公府举办的春日宴,大人们皆忙着曲水流觞、推杯换盏。

    两个小孩子却躲在一处角落的小院中。

    “咯咯咯咯……”小孩子欢快的笑声传到了墙外。

    “别动别动!”小定音轻轻托住纸鸢的骨架。

    “这样这样!”小缘君一手叉腰,指挥着。

    一阵噼噼啪啪之后。

    “哇!好咯!”

    “缘君你画的图案真漂亮!”

    “定音你写的字真好看!”

    “没大没小,叫哥哥。”小定音揉揉小缘君的脑袋瓜。

    “才不要,我们不是朋友嘛?才不要认什么哥哥,平白低你一头!”小缘君一个白眼飞过去。

    “行叭行叭!”小定音摊摊手无奈地妥协。

    小缘君满意了,擎起纸鸢转圈圈,却发现了不知在月洞门处站了多久的小陈玄。

    “玄哥哥,你来啦!他是我的朋友,楚定音。”

    小陈玄抿抿唇,一副大人模样,拱手一揖:“敝人陈玄,幸会。”

    小定音明白过来,回礼:“参见太孙殿下。”

    小缘君皱眉,一副小大人的口气:“哎呀,你们不要瞎客气,都是自己人!”

    说罢她满脸跃跃欲试:“我们一起去放纸鸢叭!”

    小定音点点头。

    小陈玄攥紧手中藏着的绢花:“嗯。”

    他走在后面,欲言又止再三,终于鼓起勇气,扯了扯小缘君的袖子,小声问:“我们不算朋友嘛?”

    小缘君一脸懵:“啊?”

    ……

    次日清晨,天地初醒,日光方亮。

    被一夜纷乱旧梦所扰的陈九曜,一如既往地在校场练兵。

    “刺!”

    “挡!”

    “扫!”

    抬眼看到静静候立在角落中、飒爽劲装加身的顾缘君,收回视线,高声道:“列队!开始绕城三周负重跑!”

    “是!”

    顾缘君走上前,“殿下,我只是来辞行,你忙便好。”

    陈九曜低头专注地看着她:“我送送你。”

    两人两马并躯,皆默契地缓缓行着,也默契地沉默着。

    良久,顾缘君停下,开口:

    “殿下这便回罢。”

    “嗯。”

    二人打马调转马头,错开马身,一人向东,一人向西,皆不再回头。

    她不在乎能不能与他相伴一生,只在乎他的生命里有没有人是真的爱他,无关地位,无关相貌,慎之又慎,爱他灵魂。她知是有的,这便很好。

    他不在乎能不能与她相伴一生,只在乎她的生命里有没有人是真的爱她,无关家世,无关相貌,慎之又慎,爱她灵魂。他知是有的,这便很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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