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拉着阿愿说了好一会儿话,心细地注意到了阿愿衣袖上沾的血,可无论她怎么旁敲侧击,阿愿从始至终没提过脸上的伤,亦没说过柔嘉公主一句不是。

    “太子很感谢你,本宫也没想到那孩子对你诸般不好,你还愿意救他。”

    “殿下是人中龙凤,并无不好之处,阿愿见识短浅,但也知道殿下对江山社稷的重要,更何况在蛮地实是殿下几次出手救了臣妇的性命,臣妇纵帮过殿下一二,也抵不过殿下对臣妇的恩情。”

    阿愿板板正正地说着话,一字一句都不留把柄,就连皇后身侧的掌事嬷嬷听了都挑不出错来。

    帝尧是算着时间来的凤栖宫,正和准备离宫的阿愿撞了正着。

    “臣妇拜见太子殿下。”

    恭敬又带着疏离的声音却冷却不了帝尧藏在眼中的暖意,“起身吧,病可好些了?”

    “回殿下,已无大碍。”

    “孤准备了一些小物件送去顾宅,贺你晋封诰命之喜,望你……”

    喜欢。

    君上所赏有所受有所不受,像太子都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阿愿自然只有谢赏的份,“谢殿下。”

    阿愿临走前,帝尧最后看了眼她面纱下泛红的脸,目光一沉,然后抬脚进了凤栖宫。

    当日,柔嘉公主被皇后禁足在佳和宫中,罚抄女德百遍,一应侍奉削减了过半,陪着柔嘉公主胡闹的宫女太监均罚了三十庭杖。

    阿愿走出宫门时,天已擦黑,老远就看见顾偿站在马车旁等着她,小姑娘那张克己复礼、温软可欺的面具终于掉了,眸子一亮,欢欢喜喜地就奔向顾偿。

    顾偿张开双臂,稳稳当当接住扑来的小姑娘,嘴角的笑意在看清小姑娘面纱下红肿的左脸时消弭无踪,抬手想去摸,又怕碰疼了阿愿,故而手僵在了半空,皱眉道:“脸怎么了?”

    阿愿一顿,紧紧抱着顾偿,明亮的琉璃眸装满了这人,撒娇道:“我不说,你可以不问吗?”

    两人僵持了片刻,最终以顾偿认输告终,妥协道:“可以。”

    阿愿一笑,像是早就知道顾偿会答应她所有无理取闹的要求,开心道:“那也不许生气。”

    顾偿眼中藏着心疼和担忧,“好。”

    “走吧,我们回家了。夫君,我饿了……”

    阿愿在顾偿面前最会撒娇,一句“我饿了”就让顾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恨不得立马带人回家用晚膳。

    入夜后,阿愿折腾了一日,早早就睡下了。

    顾偿坐在她床边许久,动作极轻地给她红肿的脸擦药,随后起身出门,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澄娘。

    “是谁打得她?”顾偿开门见山地问道。

    澄娘低着头,“阿愿不让说。”

    顾偿说话的语气不由重了,“我是她的夫君。”

    澄娘听了,也不知哪来的怒气,抬头怼道:“便是因为你是她的夫君,所以她才不说的。阿愿已经很内疚了,因为她,让你多年官职不得寸进,这次宫宴封赏,陛下更是直接绕过了你,所有边境来的将领都得了封赏,唯有你……”

    “我不得封赏,与阿愿无关。”

    “你撒这谎有什么意义吗?本来入京的将领夫人都是要参加各府宴请的,人情走动,为各自的夫家谋求好处,但她知道你护着她,怕她去了受委屈,所以替她推了所有宴请。其实阿愿是想去的,她不在意别人怎么羞辱她,哪怕能为你争得一分利处也好……她说,她既然没办法为你做什么,就不要给你添麻烦。”

    顾偿念着阿愿,阿愿又何尝不念着他?

    “她是这么想的。”顾偿哑声问道。

    澄娘没注意到顾偿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差,好似有无形的裂缝从那张温俊的脸上的划开,心疼、悲痛压抑着从皮囊下溢出。

    “是,她不会还手你知道吗?这些年,无论是在边塞还是华京,她受了委屈也好,欺辱也好,她都不敢还击,她怕连累你!顾偿,这样的日子,阿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到头?”

    ——顾偿,这样的日子,阿愿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到头?

    于顾偿而言,世上最剜心之语莫过于此。

    他扶着屋门,才忍下了满腔的心疼,从来像此刻这般痛恨自己,是他这个夫君做得不好,竟没察觉到小姑娘的异常。

    “我没撒谎。”

    “什么?”正在气头上的澄娘一怔。

    “我不得封赏,确实与阿愿无关。”

    澄娘彻底懵住了,什么意思?

    顾偿渐渐握紧拳头,透过窗纸望着屋中熟睡的小姑娘,他的阿愿睡得那么乖……

    ——是他没护好他的小姑娘。

    “是我自己不想要而已,我不知道她会误会……是我的错,是我做得还不够好。”

    顾偿说话时眼睛已经红得有些不正常,但心大的澄娘显然没注意到。

    如果国师登临远在此定会一眼看穿,顾偿的命格本就邪乎,理应早亡之人因为阿愿活到现在,于天道不容,必生魔兆。

    他声音冰冷道:“我最后问一遍,是谁伤了阿愚?”

    澄娘犹豫再三还是说了出来,“柔嘉公主。”

    顾偿眼中闪过一刹阴鸷,“知道了。”

    说完,他阔步朝院外走去,叮嘱道:“劳烦替我守着阿愿,我去去就回。”

    “你……”

    澄娘话还没说完,顾偿已经走远了。

    ……

    皇宫,九门。

    按理说,已至宫禁时辰,便是皇后都没权力再开宫门,可此刻宫门大开,皇帝身边的掌事大监缓步走出。

    老太监脸上盈着笑走到顾偿面前,好声好气道:“公子怎么这个时辰来了?”

    往日温和待人的顾偿对着皇帝身边的掌事大监却没有好脸色,淡淡看了他一眼,“我要见陛下。”

    老太监立马笑着应声,“老奴给公子引路。”

    御书房。

    当皇帝不容易,当周文帝这个皇帝更不容易,入夜之后也不得闲,在灯火通明的御书房处理着政务,听到小太监禀报顾偿来了,周文帝原本疲倦的神色一扫而空,立马收起奏折,大笑起身。

    顾偿由老太监引着,进了御书房,没行礼,抬眸平淡地看着走来的周文帝。

    “你小子今日怎么想着主动来看舅舅了?”

    周文帝喜笑颜开地走到顾偿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反悔了,”顾偿半点没有铺垫地说道,“我想要封赏了,这些年的功劳够不够我换一个二品将军的官职?”

    周文帝一怔,先是因为顾偿的话一喜,而后好奇道:“怎么会不够?只是你怎么突然想开了?”

    “柔嘉打了阿愚。”顾偿直视周文帝的眼睛道。

    周文帝尴尬了一瞬,“是朕教女无方,皇后已经责罚了柔嘉。”

    “不够,”顾偿打断道,“我要她掌嘴二十。”

    周文帝眉头一拧,“阿偿,那毕竟也是你表妹。”

    “陛下不忍动手,我可以自己动手。我做得出来。”

    周文帝脸色一瞬变得难看,盯了顾偿良久,温怒道:“老太师教了你那么多年君子之道,你就是这么处事的?”

    顾偿分毫不让,平淡陈述道:“毕竟身上了流了一半卑贱的夷族血脉,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陛下要不要现在杀了我以绝后患?”

    “你……”

    周文帝已经算是脾气比较好的皇帝,还是被自己的亲外甥气得哑口无言,咬牙道:“朕答应你,严惩柔嘉!”

    闻言,顾偿当即摆回了臣子的姿态,恭敬行礼道:“谢陛下。”

    周文帝瞧着自家外甥的气人模样,捶着额头道:“朕早晚要被你给气死!”

    “不敢,臣告退。”

    “你给朕站住!用完朕就丢吗?”

    “臣不敢。”

    “刚才顶撞朕的时候,你有什么不敢的?阿偿,若是你想,朕大可昭告天下,恢复你原本的身份,不比当什么二品将军来得好吗?”

    “不必了。”

    “朕就不懂了,你都肯接受朕的封赏了,还差那一点吗?这么多年了,你一定要朕跟你说一声错了,你才肯放下吗?”

    “陛下是九五之尊,何错之有?况且……阿愚不喜欢华京,恢复身份势必要待在华京,华京人心纷杂,她待得不自在。”

    说完,顾偿不待周文帝再说什么,阔步走出了御书房。

    顾偿是知道怎么气周文帝的,周文帝听了这些话,险些气得吐一口老血出来,一副捶胸顿足、无能为力的老父亲模样,全无天子威仪地骂道:“混账东西!这个娶了媳妇忘了舅舅的混账东西!”

    老太监赶紧笑呵呵地上前给周文帝拍后背顺气,“公子敢这么闹腾还不是陛下您宠的?而且公子好不容易想通了,不再倔了,肯接受封赏了,这是好兆头。”

    “好兆头个屁!”

    周文帝爆了粗口,瞪了老太监一眼。

    老太监跟在周文帝身边几十年,最清楚周文帝文人皮囊流氓内里的性子,笑说着:“都说外甥肖舅,老奴看不假,公子的脾气秉性像极了陛下年轻的时候。”

    周文帝瞥了老太监一眼,还真就不气了,心说:可不像他吗?连那副人模狗样的君子模样都像,瞧着就让人生气!

    “就你会说,去,研磨,朕给那臭小子写封官的圣旨。”

    “是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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