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

    街道上雪花轻轻飘落,银装素裹的华京比往日更冷了几分。

    客栈中是久久的沉寂,直到老太监垂下苍老的眼眸,轻叹了一声,然后将圣旨留在了桌子上。

    “私心里,老奴是希望将军能接下这封圣旨的,毕竟这样……”

    至少可以保全千秋台那位的性命。

    但这位最知帝王心思的大监同样也明白的,不管怎么选,对顾偿和阿愿而言都是绝路。

    “老奴告退。”

    老太监最后躬了躬身,他虽然走了,但围住客栈的禁军却没有撤去。

    长夜漫漫,窗外呼啸着风雪,室内虽然烧着碳火,可顾偿坐在那儿依旧觉得冷。

    对,是冷。

    顾偿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他一生征战,怎么险峻的战场没经历过,却是第一次感受到寒意,彻骨的寒意。

    比被人险些刺穿心房时还要冷。

    他不知僵坐了多久,直到破晓的晨光慢慢爬上轩窗,上官文御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姐夫……”

    顾偿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自己在二楼的客房对着那封奉旨,僵坐了一宿。

    房门微微打开,门口轮椅上的少年没了曾经的明艳,即便沐浴在熹微的暖光中依旧有犹如蚀骨之蛆般的阴暗攀在他身上。

    顾偿麻木地抬起眉眼,望过去时才发现——

    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的家没了,家人也一样,如同少年脸上再也仰不起的笑容和那双沉溺在地狱里的眸子。

    “姐夫还没回答我昨晚的问题,你觉得阿姐是那种为了荣华富贵委身入宫的人吗?”少年的声音透过一股阴沉。

    顾偿没说话,良久后温柔地笑了一声,从压抑黑暗的房间里站起身,一手提着剑,一手握起桌案上的圣旨,步伐缓慢却又坚定地向外走去。

    上官文御看着这人拿起圣旨下楼,一瞬间慌了,也顾不得那点闹别扭的少年心思,对着顾偿的背影喊道:“姐夫就不问问阿姐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难道宁信旁人之言,也不肯听听真相吗?!”

    旭日东升,暖阳透过窗,落在客栈的大堂里,落在顾偿那身干净的青衣上。

    只听他温柔道:“我问你做什么?我的小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我知道。不用从旁人嘴里听什么真相,我家小姑娘一定受了很多委屈……她又是那么不爱说话的一个人,万般委屈都藏在心里,没有我在身边,那些欺负她的人肯定会变本加厉……她肯定很害怕……”

    为什么要去打这最后一仗呢?帝尧的江山稳固又与他何干?

    他该陪着他的小姑娘的。

    愤恨的情绪在上官文御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和无声滑落的眼泪,他把无法保护阿姐的怒火迁怒到顾偿身上,何尝不是少年人对自己无能的恼怒?

    他哑然开口,“可是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阿姐等了你好久……”

    若不是等到满心绝望,她怎么会答应入宫?

    顾偿闭了闭眼,忍下刀割斧凿般的心痛,“我知道,是我回来得太晚了。”

    另一边,燕欢、燕牧两兄弟是被上官文御弄出的动静吵醒的,倚在二楼的凭栏处看了半天的戏,最后还是燕牧出了手,他翻下凭栏,施展轻功挡住了顾偿的去路。

    “老弟,你要去做什么?”燕牧神情严肃道。

    他仔细看着顾偿的脸色,很平静,平静到极致反而是杀意最浓烈的时候。

    顾偿缓缓抬眸看他,一字一顿道:“接我的妻子回家。”

    “你疯了?你要去闯宫?那是你们大周的皇宫,有多少禁军守卫不需要我说吧?!”

    燕牧满目的震惊,头一次觉得在战场上战无不胜的大周杀神是真的疯了!

    “你接不走阿姐了。”

    上官文御嘶哑又绝望的声音的响起。

    燕欢挑眉看向轮椅上失魂落魄的少年,“什么意思?”

    顾偿同样也回头看向二楼楼梯口的上官文御,少年眼中满是绝望的苦笑,“阿姐怀孕了,九个月,你的孩子,她快要临盆了,这个时候你就算把她带出皇宫,你们又能去哪儿?”

    顾偿心神一震,那股战栗从心脏蔓延向全身,明明该笑的,却不知何时已经盈了满眶的泪,红着眼道:“阿……愿怀孕了?”

    上官文御不忍看顾偿欣喜又难过到无以复加的模样,心如刀割地颤声道:“是。”

    顾偿低眉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长剑,轻笑一声,下一刹周身的温柔消弭无踪,只剩下从骨头缝里溢出的肃杀之意。

    燕牧看出了顾偿眼中的死志,吓了一跳,伸手按住他的肩膀,着急劝道:“老弟,你考虑清楚!!”

    燕欢也下了楼,少年双手环胸,略有不解地皱眉道:“你就这么相信你的妻子?你就不怕你不顾性命杀进皇宫,见到的真是一个虚情假意的女子?”

    顾偿冷冷转眸,看向拦在他身前的燕欢,漠然问道:“你见过蛮地的大雪吗?”

    燕欢一懵,“什么?”

    “是血红色的。如果你见过,你就会知道,你口中那个虚情假意的女子敢只身入王帐,持刀杀蛮王……我家小姑娘只是生了个那样宁折不弯的臭脾气,可她很怕疼……”

    ——可她很怕疼。

    燕欢愣住了。

    若真是那样一个宁折不弯的人,又怎么会入宫呢?

    该是怎么的变故压弯了一个人的脊梁?

    燕欢生在皇室,自是没见过什么琴瑟和鸣的夫妻,只是望着顾偿眼中那样浓烈入骨的悲伤和杀意,他突然间有些好奇……

    “我跟你一起去。”

    低沉粗狂的声音响起。

    众人这才注意到在客栈大堂角落枯坐一夜的上官奇侯,他满脸胡子未刮,眼窝凹陷,手持长刀,淡淡道:“我有一把刀和一条命。”

    上官文御愣愣地看着自家兄长决然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口,只是指甲深深掐进了大腿。

    片刻后,长街葬雪,客栈外围堵一夜的禁军终于在天亮时分迎来了走出客栈的人……

    领头的将领肃着脸,严阵以待地骑在马背上,似乎早有所料,唰的一声拔剑出鞘,皱眉下令道:“陛下有令,拿下!”

    一炷香后,客栈外风雪依旧,只是刀剑厮杀声已无,剩下一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

    燕欢披着雪貂,端坐在桌案边,第十二次抛出手中的铜钱,得到了一模一样的卦象,最后长叹了一口气,支着下巴道:“我突然很好奇那位千秋台的娘娘是个什么模样。”

    燕牧则是手持大刀跨坐在一旁,愁眉紧锁,时而看向客栈外,时而看向燕欢,像是很纠结。

    “行了,别看了哥,咱们走吧。”

    燕欢说着,站起身,理了理衣裳,一副运筹帷幄的从容模样,然后笑看向自家愣住的兄长,“去帮你那位好兄弟,有的时候真弄不懂你们这些武将,明明战场上能杀红眼,下了战场你倒是和他惺惺相惜。”

    燕牧两眼一亮,激动地站起身。

    “对了,”燕欢看向自顾偿和上官奇侯走后,就坐在轮椅上了无生息的少年,疑惑道:“我算了十二卦,算上之前那次,一共十三卦,可卦卦都显示顾偿这场天命之亡的死劫,最后死的人却是你阿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轮椅上颓唐的少年忽地一震,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燕欢,“你说什么?”

    ……

    皇宫,千秋台。

    今日大雪,太子殿下破天荒免了百官早朝。

    所以宫人们伺候阿愿起床梳洗后,难得地看到本该上朝去的太子坐在膳桌旁,一脸温和又带着喜色地等着内殿的人梳洗完后一同用膳。

    普天之下能让未来的大周帝王坐等用膳的人,也只有她们千秋台的娘娘了。

    澄娘扶着阿愿从内殿出来时看见帝尧,也是一愣,但阿愿从始至终眸色都很淡,落在帝尧对面。

    帝尧倒是面色带笑地亲手给阿愿布膳,偶尔说话,阿愿也会应一两个字。

    如此,帝尧便已经很满足了。

    每日陪着阿愿用一日三餐,闲暇时能留在千秋台和阿愿说说话,就算很少有回应,可看着人坐在身边或是缝制衣物,或是摆弄花草,对帝尧而言已经是一种幸事。

    偏偏——

    有人想打破这种安稳的日子!

    帝尧眼眸一暗,是浓稠的黑色,却在抬眸间藏匿起来,只剩下温和的笑意,他捧着一碗清粥,吹凉后放到阿愿手边,“今日大雪,我让宫人再多添些碳火和安神香,你用完膳可以再睡一会儿。”

    阿愿垂眸喝着清汤,并没有动帝尧递过来的那碗粥。

    今日的帝尧似乎有些唠叨,又嘱咐了许多,才以回御书房处理政务的理由离开。

    人一走,阿愿头都没抬,挥了挥手。

    澄娘和一众伺候的小宫女立马一笑,娴熟地围到桌子旁,开始陪阿愿用膳。

    用完膳后,殿内弥漫起了安神香。

    千秋台很少点安神香,因着今日太子殿下嘱咐了一句,宫人们也不敢当耳旁风,就在殿中点了几盏。

    阿愿原本坐在榻边缝制小婴儿穿的衣裳,安神香嗅久了,不由困意上头。

    “阿愿,若是乏了,就去歇息吧。”

    陪在一旁的澄娘看阿愿点头瞌睡的模样,笑着开口道。

    “嗯。”阿愿点头应道。

    只是刚起身被澄娘扶着往内殿走,就有宫人来报,“娘娘,晓美人来了。”

    阿愿脚步一顿,回望着殿外的大雪,神情微怔。

    晓春浅已经有几日没来了,说是感染风寒病了。

    风寒好了吗?怎么偏挑了个大雪天来?

    阿愿心中的疑惑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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