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一幕深渊自九天而落,淹没了整座皇宫。

    西南角的秋词宫安静得悄无声息,偌大的宫殿无星点灯光。

    守在角落的宫女担忧地看着坐在暗中软榻上的温珠,小心翼翼道:“娘娘还不掌灯吗?”

    “死了吗?”

    温珠仿佛失了魂般枯坐在软榻上,机械地擦拭着掌中硕大的珍珠,语调幽沉又颓废地问道。

    宫女摇了摇头,小心回禀道:“听说国师大人赶到,吊住了那位夫人一口气。”

    温珠似是轻笑了一声,“呵,这样都不死吗?”

    宫女被那声若有若无的笑弄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硬着头皮问道:“娘娘,您怎么了?”

    温珠擦拭珍珠的手一顿,病态地扬起头,望向窗外风雪呼啸的冬夜,“她居然真的敢去……你说,若不是太子殿下无德,若不是本宫、皇后与陛下都想要她的命,她应该能与顾偿恩爱白头吧?”

    宫女瞪大了眼睛,吓得压根不敢答话。

    “恩爱白头啊……”

    大殿中回荡着温珠像是恨意又像是悲戚的声音。

    ……

    寒衣巷。

    此处是下等宫人居住的地方,因为离正阳门近,登临远白日里二话不说就将命悬一线的阿愿带到这里救治。

    箭伤、心疾再加上动了胎气引发的难产,样样都是要阿愿性命的。

    寒衣巷简陋,一间窄小的宫人房被用于生产,而素来金贵无比的太医院御医们只能跪在门外的回廊下,就连太子殿下都屈尊降贵地坐在落满雪的木椅上。

    帝尧的衣袍上也染了不少血,那是将阿愿从顾偿手中抢过来时沾上的。

    此刻一向冷静自持的太子殿下低头看着双手上嫣红的血迹,只觉全身血液倒流,仿佛都僵住了。

    咣当一声,产婆慌张地跑了出来,跪在地上道:“殿下,国师大人……参汤已经给夫人灌下去了,可夫人气息太弱,根本没力气生产,肩上的伤更是一用力就会崩开,这女子生育本就是大出血的事情,夫人这个样子莫说生下孩子,人怕是都保不住!”

    原本僵坐的帝尧抬起一双森罗可怖的眼睛,“保不住?”

    说着,他的手摸索着,就要去拔腰间的剑,幸亏被登临远一把按住肩膀,训斥道:“你别抽疯!”

    说着,登临远急忙在怀中一通乱掏,大大小小的药瓶掉落出来,最后才摸到一个木盒,眼睛一亮,拿出来交给稳婆,快速嘱咐道:“一枚丹药分三份,和水,一个时辰喂下一份。”

    “是是是……”

    产婆如捧至宝地拿着丹药进了产房,不多时就传出了阿愿撕心裂肺的生产声。

    登临远明显也慌得不行,拍着心口安慰自己道:“有声了有声了,有声就有力气,孩子就能生下来……”

    他边唠叨边掐指算着,但大概是太慌了,指尖发抖,算了几次都没算出结果,直到身后一个声音传来……

    “师傅别算了,她若能顺利生产,母子平安,但若坚持不下来,一尸两命。”

    燕欢倚靠在柱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犹如看押犯人般紧盯他的一众禁军。

    燕牧比他惨一点,被禁军五花大绑,用剑抵着脖子坐在旁边,还不服输地瞪着帝尧。

    登临远闻言咯噔一声,看向自己这个本事最大也最不省心的徒弟,指着鼻子气道:“你你你……不老实在你的燕国待着,来大周干嘛?”

    “想师傅了。”

    “呸,你能想老子!老子把姓倒过来写。”

    燕欢翻了个白眼,“那你就倒着写呗,关我什么事?”

    登临远这边还没吵完,另一边听着产房内痛叫的帝尧再也坐不住了,那红了眼的架势分明是要进产房。

    一众宫女太监以及御医比登临远动作还快,齐齐扑到帝尧脚边,哀嚎道:“殿下不可啊!女子生产乃是污秽之事,您万万不能进!”

    领头的御医被帝尧一脚踹在心口,阴鸷道:“怎么?你不是娘生爹养的?你娘就生下你这么个污秽吗?”

    “殿下不可啊!”

    一个拦路的踹飞,还会有另一个扑上来。

    登临远糟心地看着这一幕,揉了揉眉心,臭骂道:“闹什么?你进去有什么用?”

    他猛地上前一步,临近帝尧低声道:“况且你两人的共命咒还在,阿愿至少有六成把握能扛过来。”

    帝尧漆黑的眸子看向登临远,阴沉道:“为什么只有六成把握?其余四成呢?”

    登临远一噎。

    阿愿伤得有多重,他最清楚,六成都是往多了说的,其实不过一线。

    ——生死一线。

    “不好了,不好了……”

    产婆满手是血地摔出产房,哭喊道:“夫人……夫人吐血晕过去了……”

    帝尧再顾不得其他,几脚踹开拦路的众人,跨步走进产房,血腥味扑面而来,床榻四周围了纱帐,他看不清里面,但看得清跪在榻边号脉的郝御医。

    郝毅汗流如注,两眼空洞,直到被帝尧揪住衣领从地上拽了起来,才听清了耳边的暴怒声,“怎么回事?”

    “心……心脉已伤透,再无药可医治。”

    若以往郝毅诊脉,能叹一句难享常人之寿,如今他甚至不能判定以阿愿的身体,就算熬过这场生产,以后能不能活过十年。

    “夫人生志不强,国师大人的丹药就算是仙丹,也救不了一个不想活的人。”

    郝毅想到了什么,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胆大包天地反抓住帝尧的手,“殿下!现在当务之急是唤醒夫人的生志!!”

    纱帐内的床头响起一阵女子的哭腔,是澄娘。

    “阿愿,我求你张张嘴,把药喝下去好不好?喝下去才有力气生孩子,你不要孩子了吗?阿愿!张嘴啊!”

    登临远是后脚跟着帝尧进产房的,听着澄娘的哭声更是心急如焚,跺脚看向帝尧,臭骂道:“你个王八蛋还在犹豫什么?就是你进来也没用!到现在你还是不肯放过顾偿吗?你真想让阿愿死在这儿?”

    那个“死”字如一口大钟敲响在帝尧耳畔,震得神魂险些粉碎。

    “季直……”

    帝尧后怕地喊出声。

    “属下在。”

    ……

    季直快马加鞭赶到天牢时,才发现老太监也在。

    这位帝王心腹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求牢中人,一身血伤的顾偿盘腿坐在狱中,角落里两个老医师被将军杀意逼得浑身冷汗,半步不敢靠近。

    老太监看见季直进来时,眉头一皱,挥了一下浮尘,上前拦路道:“老奴知道季统领奉的是太子殿下的命令,可老奴奉的是陛下的命令,陛下不许,任何人都不可取顾将军性命。”

    季直抱拳行礼道:“公公误会了,愿小姐难产,命悬一线,已失生志,卑职奉殿下之命,接顾将军去寒衣巷。”

    唰——

    是狱中的顾偿猛地转身,如囚兽般狰狞疯狂的目光看向季直。

    ……

    今日华京的雪似乎格外大,从白日下到夜里,还没有半丝停歇的迹象,就像是在追赶着什么再也追不上的东西。

    “嘶,大周的雪比燕国还冷……”

    走廊檐下的燕欢紧了紧身上的雪貂,将手伸出,捧了两片雪花回来,然后理所应当地用自家兄长的脸给自己暖手。

    燕牧被绑得严严实实,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弟弟,最后动了动脖子,“往这儿放……”

    燕欢倒也不客气,一边暖着手,一边看向远处雪色宫路上走来的染血青衣,诧异地挑了挑眉,然后回头看向产房,轻声道:“原来也不是不能妥协。”

    “顾老弟!”

    燕牧也看见了顾偿,激动地就要起身,连肩膀上禁军始终未撤走的剑都没注意,险些割了脖子,万幸燕欢手疾眼快给人按住了。

    “你急个屁,”燕欢皱眉骂道,“老实待着,一个阶下之囚光看就行了,少说少动!顾偿命绝之日绝非今日,倒是你,别今天就把自己作没了。”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燕牧还是知道的,看了看身处的大周皇宫,又想了想之前自己为了阻止帝尧拿下顾偿,给了人家太子殿下一剑,虽说没伤到要害,可帝尧进屋之前他看了,后背至今还渗着血。

    理亏大了!

    既然他弟说了顾偿没事,他还是苟着吧。

    燕欢就那么懒恹恹地倚在柱子上看着,看着他那个不靠谱的师傅和顾偿站在雪地里,也不知说了什么,顾偿眸光像是碎开了一样,一手捂着胸口,难以承受地吐出一口血,最后接过了登临远从腰间解下的玉箫。

    一夜箫声辗转,从夜幕吹到了天明,吹到了箫尖滴血,吹到了……

    奈何桥边,硬生生把一个半只脚踏进死门关的亡魂带回了人间。

    吹到了……小宫女满眼泪花地捂住了嘴,就连季直和燕牧这样历经杀场的男人都难掩眼中的震惊与悲伤。

    他们眼睁睁看着一位正当盛年的杀神将军——

    在铺天盖地的雪幕中,在妻子的产房前,画地为牢地困在原地。

    人未老,头先白。

    世人有多少青丝,又会在箫声泣血中白成怎么的惨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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