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泛白，庭院里开始慢慢下起立冬之后的第一场初雪，薄薄几片冰凉剔透的雪花四散飘落在空中。
“快去禀报老爷，就说少爷醒了。”
守夜的丫头瞌睡消了一半，朝门外小厮招呼两声，手脚麻利地扶起在床榻正试图自己用手撑住整个身躯的青年。
“少爷喝水。”
青年眉眼间尽是疲惫，盛了水的杯子喂到嘴边，想也不想就喝了下去。
“梧桐，我的腿，是没法用了吗？”等清醒了，感知不到双腿的存在，青年的态度反而冷静得可怕，见贴身丫头闭口不言，心中也有了数。”
“大夫来看过了，少爷只是生了点病，很快就能好起来。”
梧桐掖好外翻的被角，安慰道。
“自打小时候第一次摔跤，看诊的大夫几乎快踏遍了府里大门的门槛……”怪病也好，恶疾也罢了，他活到现在才这般，相比于很多人来说算是很好的了。
屋内常年生着炭火，烤的暖乎乎的，感觉不到外边应该有的温度，外头一阵喧哗，打开门寒意全涌了进来。
青年忍不住连连咳嗽，俨然一副久病未愈的药罐子模样，看清来人后舒缓的眉头紧了紧，说：“季月禾，你来做什么？”
“我又如何不能来？你以为我想来看顾你这个病秧子？”她身后跟了好几个丫头，手上拿着一杆烟qiang吞云吐雾，吸的是早就过时的土烟，可她偏偏就好这一口：“当然是老爷让我来的，没人教你规矩吗？我现在是你母亲，再怎么样，论辈分我也担得起你这一声母亲。”相差十几岁的年纪，女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丝毫没有刚进府时的胆怯懦弱。
陆家老爷子生病倒台，季月禾一改往日的扮猪吃老虎，翻身掌了权，剩下的十几位姨太太争不过她的手段，衣食住行还得多多仰仗她，也识相的当之前是过眼云烟，整个陆府上上下下没人敢正面说她的不是。
陆白鸱咽下因情绪波动涌上喉头的一股腥甜，“那又如何？”他记得从前还帮衬过眼前这位“小妈”，当时一时怜悯，没想到这个女人内里竟然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招得势看见谁都要上去咬一口。
“看来你也跟你父亲一样，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季月禾屏退身后跟着的丫头们，掩着唇笑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白鸱瞳孔一缩，示弱道：“梧桐，去厨房给我拿点茶水来，我要好好招待母亲才是。”
梧桐心领神会退了出去，屋里则留下两个各怀鬼胎的人。
季月禾也不避讳，凑到他跟前，一字一句道：“几天前，陆易树咽气了，临终前可是一直念叨着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儿子——”陆易树死了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对外一律称病。
这个消息从她嘴里说出来，犹如惊天霹雳。
也大快人心。
陆家两父子的感情不好不坏，本来也是靠着陆白鸱他亲生母亲在维系。
陆白鸱生母死去的这几年，他和陆老爷子的关系僵持不下，在季月禾被扶为正室后更是一见面就是一番唇枪舌战。到底是上了几年私塾的文化人，再怎么生气，陆老爷子也舍不得打人。陆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无非就是怕打坏了，加上陆白鸱身体不好，骂几句过过嘴瘾得了，该他享受的陆家长子的待遇一样没少。
陆老爷子不是忠诚专一的好丈夫，却是负责任的一个父亲。
“他这辈子娶了那么多个，可惜子嗣命浅，也该知足了。”
陆白鸱想起记忆中母亲模糊的脸和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不愿再多说。
“哎呀呀，你不能好好想想你爹尚未到而立的年纪，为什么在和你娘生下你之后就不行了呢？”季月禾说话向来通透，“你瞪我做什么，我不喜欢手沾上脏东西。”她十四岁嫁入府，成了陆易树的第十二房姨太太。
彼时的陆易树不过二十七，长得玉树临风，偶尔谈吐不似他本人平日的作风，骗小姑娘那是一套一套的。
没等陆白鸱细想，季月禾用手钳制住他的下巴，“你爹死了，那你就子承父业，继续好好伺候我。”她突然发难，大抵压抑了太久，本性暴露在人前还有些不自然。
陆白鸱没有推开她的力气，连咬人都是好不容易看准了才上口。
“我看着你长大，你越来越像你父亲，眉眼轮廓，性情喜好，要是我入府时间再早些，你父亲十七八岁，大概就是现在你的样子。”
季月禾摸着青年松软的头发，根本没有被咬了之后的自觉，“兔子急了也咬人不是吗？没关系，”她看见陆白鸱脖子上挂着的银制长命锁，露出稀罕的表情，伸手想去碰：“还戴着呢，这么惜命。”从生下来戴到现在，怪疾没见好，人倒是越养越娇气，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
“别摘！”他着急了，“你一介女流，总喜欢动手动脚……快放开我！”陆白鸱越说声音越小，平日里精神好的时候不是去学堂就是寺庙，身边除了梧桐，很少接触其他女子，这会近距离脸上实在臊得慌。
“害羞什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不记得了？五岁那年生辰玩得浑身脏兮兮回来，在院子里打水洗澡，衣服脱了洗一半从澡盆里逃出来，光着屁股被几个丫头追着跑，你娘来了才安生……”
季月禾不急不慢地说着他小时候出的洋相，样子却不像是纯叙旧那么简单。
青年别过脸，沉默不语。
“我碰巧路过，那么一点大的孩子，撞的我眼冒金星。”
“所以你记仇到现在，很好玩吗？”陆白鸱当然不愿意有人把他的糗事搬到台面上来说。
“哪有记仇，不是在帮你回忆童年趣事么？顺便叙叙旧，这睡了小半月了才醒，什么事也该认认清楚。”季月禾浑身上下沾满了烟味，那杆烟qiang在她说话间，随意扔在了一边。
陆白鸱警惕地看着她，精神太集中吸了点烟气进肺部，胸膛起起伏伏，止不住的咳嗽。
咳嗽声停止，陆白鸱身边的人已然换成了端茶回来的梧桐，正帮他慢慢顺气。
“季月禾人呢？”
剧烈的咳嗽之后几滴眼泪挂在嘴唇边落不下去，眼尾微微泛红。
“大太太走前留话说少爷身体不舒服，她今天就不做太多的打扰了，先回去照顾老爷了，说让少爷好好保重身体，她改日再来。”
狗屁的照顾，还当他是五岁小孩，“走得倒是挺快。”陆白鸱接过梧桐递过来的茶水，灌了一口，堵在胸口的气才真正顺下去。
“少爷，我去过老爷院里了，门窗禁闭，还有人把手，想靠近一步都难。”
“梧桐，晚上的药煎两副吧，天色快暗了，晚上估计要起夜，得靠药效撑着。”
陆白鸱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眼下腿脚估摸靠虎狼之药吊着不知还剩多长时日，得亲眼去陆老爷子屋里瞧瞧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万一季月禾骗他呢。
季月禾惯会使女人那一□□虚作假，他要是被骗到了，就太对不起这些年多读的书籍了。
发苦的药汁在舌根蔓延开来，陆白鸱被迫多喝一份药的剂量，吃了几颗备在旁边的蜜饯缓和了下，看见梧桐引开了季月禾留在这里的人手，脚步虚浮，三步做一步走，扶着墙角出了自己的院子。
得亏身上的衣服穿厚实了，半月足不出户，虽然是昏睡的状态，仍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空中还飘着雪花，零零散散降落在温热的掌心，触及即融。
太冷了，这个冬天，比之去年的冬天还要更加寒冷。
“快去禀报老爷，就说少爷醒了。”
守夜的丫头瞌睡消了一半，朝门外小厮招呼两声，手脚麻利地扶起在床榻正试图自己用手撑住整个身躯的青年。
“少爷喝水。”
青年眉眼间尽是疲惫，盛了水的杯子喂到嘴边，想也不想就喝了下去。
“梧桐，我的腿，是没法用了吗？”等清醒了，感知不到双腿的存在，青年的态度反而冷静得可怕，见贴身丫头闭口不言，心中也有了数。”
“大夫来看过了，少爷只是生了点病，很快就能好起来。”
梧桐掖好外翻的被角，安慰道。
“自打小时候第一次摔跤，看诊的大夫几乎快踏遍了府里大门的门槛……”怪病也好，恶疾也罢了，他活到现在才这般，相比于很多人来说算是很好的了。
屋内常年生着炭火，烤的暖乎乎的，感觉不到外边应该有的温度，外头一阵喧哗，打开门寒意全涌了进来。
青年忍不住连连咳嗽，俨然一副久病未愈的药罐子模样，看清来人后舒缓的眉头紧了紧，说：“季月禾，你来做什么？”
“我又如何不能来？你以为我想来看顾你这个病秧子？”她身后跟了好几个丫头，手上拿着一杆烟qiang吞云吐雾，吸的是早就过时的土烟，可她偏偏就好这一口：“当然是老爷让我来的，没人教你规矩吗？我现在是你母亲，再怎么样，论辈分我也担得起你这一声母亲。”相差十几岁的年纪，女人看起来容光焕发，丝毫没有刚进府时的胆怯懦弱。
陆家老爷子生病倒台，季月禾一改往日的扮猪吃老虎，翻身掌了权，剩下的十几位姨太太争不过她的手段，衣食住行还得多多仰仗她，也识相的当之前是过眼云烟，整个陆府上上下下没人敢正面说她的不是。
陆白鸱咽下因情绪波动涌上喉头的一股腥甜，“那又如何？”他记得从前还帮衬过眼前这位“小妈”，当时一时怜悯，没想到这个女人内里竟然是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一招得势看见谁都要上去咬一口。
“看来你也跟你父亲一样，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季月禾屏退身后跟着的丫头们，掩着唇笑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陆白鸱瞳孔一缩，示弱道：“梧桐，去厨房给我拿点茶水来，我要好好招待母亲才是。”
梧桐心领神会退了出去，屋里则留下两个各怀鬼胎的人。
季月禾也不避讳，凑到他跟前，一字一句道：“几天前，陆易树咽气了，临终前可是一直念叨着自己这辈子唯一的儿子——”陆易树死了的消息没有传出去，对外一律称病。
这个消息从她嘴里说出来，犹如惊天霹雳。
也大快人心。
陆家两父子的感情不好不坏，本来也是靠着陆白鸱他亲生母亲在维系。
陆白鸱生母死去的这几年，他和陆老爷子的关系僵持不下，在季月禾被扶为正室后更是一见面就是一番唇枪舌战。到底是上了几年私塾的文化人，再怎么生气，陆老爷子也舍不得打人。陆家就这么一个独苗苗，无非就是怕打坏了，加上陆白鸱身体不好，骂几句过过嘴瘾得了，该他享受的陆家长子的待遇一样没少。
陆老爷子不是忠诚专一的好丈夫，却是负责任的一个父亲。
“他这辈子娶了那么多个，可惜子嗣命浅，也该知足了。”
陆白鸱想起记忆中母亲模糊的脸和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不愿再多说。
“哎呀呀，你不能好好想想你爹尚未到而立的年纪，为什么在和你娘生下你之后就不行了呢？”季月禾说话向来通透，“你瞪我做什么，我不喜欢手沾上脏东西。”她十四岁嫁入府，成了陆易树的第十二房姨太太。
彼时的陆易树不过二十七，长得玉树临风，偶尔谈吐不似他本人平日的作风，骗小姑娘那是一套一套的。
没等陆白鸱细想，季月禾用手钳制住他的下巴，“你爹死了，那你就子承父业，继续好好伺候我。”她突然发难，大抵压抑了太久，本性暴露在人前还有些不自然。
陆白鸱没有推开她的力气，连咬人都是好不容易看准了才上口。
“我看着你长大，你越来越像你父亲，眉眼轮廓，性情喜好，要是我入府时间再早些，你父亲十七八岁，大概就是现在你的样子。”
季月禾摸着青年松软的头发，根本没有被咬了之后的自觉，“兔子急了也咬人不是吗？没关系，”她看见陆白鸱脖子上挂着的银制长命锁，露出稀罕的表情，伸手想去碰：“还戴着呢，这么惜命。”从生下来戴到现在，怪疾没见好，人倒是越养越娇气，肩不能抬手不能提的。
“别摘！”他着急了，“你一介女流，总喜欢动手动脚……快放开我！”陆白鸱越说声音越小，平日里精神好的时候不是去学堂就是寺庙，身边除了梧桐，很少接触其他女子，这会近距离脸上实在臊得慌。
“害羞什么，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不记得了？五岁那年生辰玩得浑身脏兮兮回来，在院子里打水洗澡，衣服脱了洗一半从澡盆里逃出来，光着屁股被几个丫头追着跑，你娘来了才安生……”
季月禾不急不慢地说着他小时候出的洋相，样子却不像是纯叙旧那么简单。
青年别过脸，沉默不语。
“我碰巧路过，那么一点大的孩子，撞的我眼冒金星。”
“所以你记仇到现在，很好玩吗？”陆白鸱当然不愿意有人把他的糗事搬到台面上来说。
“哪有记仇，不是在帮你回忆童年趣事么？顺便叙叙旧，这睡了小半月了才醒，什么事也该认认清楚。”季月禾浑身上下沾满了烟味，那杆烟qiang在她说话间，随意扔在了一边。
陆白鸱警惕地看着她，精神太集中吸了点烟气进肺部，胸膛起起伏伏，止不住的咳嗽。
咳嗽声停止，陆白鸱身边的人已然换成了端茶回来的梧桐，正帮他慢慢顺气。
“季月禾人呢？”
剧烈的咳嗽之后几滴眼泪挂在嘴唇边落不下去，眼尾微微泛红。
“大太太走前留话说少爷身体不舒服，她今天就不做太多的打扰了，先回去照顾老爷了，说让少爷好好保重身体，她改日再来。”
狗屁的照顾，还当他是五岁小孩，“走得倒是挺快。”陆白鸱接过梧桐递过来的茶水，灌了一口，堵在胸口的气才真正顺下去。
“少爷，我去过老爷院里了，门窗禁闭，还有人把手，想靠近一步都难。”
“梧桐，晚上的药煎两副吧，天色快暗了，晚上估计要起夜，得靠药效撑着。”
陆白鸱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出，他眼下腿脚估摸靠虎狼之药吊着不知还剩多长时日，得亲眼去陆老爷子屋里瞧瞧他是不是真的死了，万一季月禾骗他呢。
季月禾惯会使女人那一□□虚作假，他要是被骗到了，就太对不起这些年多读的书籍了。
发苦的药汁在舌根蔓延开来，陆白鸱被迫多喝一份药的剂量，吃了几颗备在旁边的蜜饯缓和了下，看见梧桐引开了季月禾留在这里的人手，脚步虚浮，三步做一步走，扶着墙角出了自己的院子。
得亏身上的衣服穿厚实了，半月足不出户，虽然是昏睡的状态，仍然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空中还飘着雪花，零零散散降落在温热的掌心，触及即融。
太冷了，这个冬天，比之去年的冬天还要更加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