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发展一般的中环城市,B市看起来并没有特别高大上。但与堪称现实大逃杀的外环相比,它显得格外安定。

    本地人贯会安慰自己:

    虽然他们也有可能被随机出现的种域掠食,但最起码,他们不用担心被火拼的法外组织杀害;不用被迫接受朝生暮死的生活;不用害怕路边尸体忽然变异,把自己弄死,或者污染成带菌体。

    网络上的年轻人凭借电子产品窥探到不同属地的命运,但终其一生也许都没法实现地区跨越。

    苦中作乐地,他们将种域称为副本,仿佛现实就是一场游戏。

    九月十日,周三,清晨七点整。

    B市叶尖小路边坐落着绿意甜品屋,围着一圈闪闪发光小彩灯的招牌把店名突显,店前种着栾树,轻盈日光就像羽毛,载着缤纷的粉色飞到雪亮玻璃上。

    满打满算只睡了三个多小时的乔望向生活屈服,赶在八点前来到了自己兼职的地方。

    这里的绿意甜品屋,是绿意森林公司旗下签约连锁店的分店之一,据说才新开两周,同时承接着盲盒买卖业务。

    乔望没有进去。

    因为她找的兼职不是这个。

    环卫工月薪三千,且无学历要求,很适合她白天赚钱。

    [职员乔望打卡成功,时间7:02。]

    七点零二。

    阳光灿烂,却始终没什么温度,街道时不时有公交车和出租车驶过,带起叶片儿旋转落下。

    身着橙色工作服的女人高挑清瘦,短发撩到脑后扎成揪,弯腰认认真真地往簸箕里扫树叶。

    陈竹特意提前到达店门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被光柱禁锢的空气里漂浮着蜉蝣般的尘屑,质感就像一场高级电影。

    不得不说,冲击力很足。

    ……新面孔啊,昨天扫地的还不是她吧。

    内心思绪千回百转,陈竹沿着原路线驱车前进,将自家车稳稳停到栾树边。

    车门打开的声音引起了那个环卫工人的注意。

    陈竹与她对视一眼,友善地露出笑脸,准备去给甜品屋开锁。

    哪想刚转过身,便意外听见身后响起一道声音:

    “你好。”

    很温和的声线,听起来没有恶意。

    循声望去,一张无害的脸撞入眼中。女人将扫把簸箕统统放到一边,向她走来。

    “……你好?”

    陈竹今年三十一岁,还是头一次直面拥有此等颜值的活人,但她面不改色,强行冷静地站在原地。

    她等待这位环卫工人的下文。

    “我想询问盲盒相关事宜,不知道女士有没有时间。”

    乔望礼貌地问。

    眼前的女人穿着白T与椰棕色围裙,衣前印着绿意森林的logo,周身气质平和,透着安全地带长大的安定。

    从内环D市调来中环B市的新店长。

    乔望微微垂下眼,从自己接收的体量庞大的信息里搜捕回忆。

    “当然有时间。”

    听到可接受范围内的内容,陈竹心里稍稍提起的石头稳稳落下,立马热情地露出笑脸。

    “刚好我是店长,进来说吧!”

    她把手中一直提溜着转的黑色鸭舌帽盖到头上,潇洒一挥手,招呼这位潜在顾客进了甜品屋。

    拿钥匙解开门锁,进门后第一眼便望见前台,摆着各种道具杯和甜点菜单,被数不清的公仔贴纸装点成奶油绿的森林。

    继续向左看。供顾客休息的白色圆桌按照一定规律摆放,窗边是沙发和长桌,背后是一整面内置盲盒橱窗。

    “你也喜欢盲盒吗?想询问什么东西呢?”

    “给自己的妹妹弟弟挑礼物?网购的盲盒发错了?还是拆出来的玩偶玩具有瑕疵、和宣传图片不符?”

    陈竹边说着,边将橱窗玻璃移开。

    “如果是拆出来的物品有瑕疵,我们可以为你提供一份新的同等级盲盒,但实物随机。如果是盲盒发错,例如说道具盲盒发货后变成普通盲盒,那我们没办法处理。”

    “毕竟我们主管餐饮嘛,没有买卖道具的资格,你得去找盲盒公司……”

    话音飘散在空中,陈竹倏地一顿,意识到自己不应该自顾自讲这么多。

    目光瞟向顾客,后者适时开口:

    “好的,我知道了。我想问问绿意森林的盲盒一般是什么颜色?和橱窗里的一样么?”

    一整面宽阔的玻璃橱窗里,五颜六色的精致小盒子像糖纸一样裹住玩偶,对顾客散发着诱惑。

    “……对。”陈竹不太确定地想了想,“一般都是比较靓丽的颜色,更能抓人眼球。”

    “道具盲盒呢?”

    “道具盲盒银色偏多,黑白灰也有,但它的包装不是铜版纸,是封印箱。”

    封印箱。

    “原来是这样。”

    乔望笑了下,右手插进工作服兜里,一派轻松的模样,“我是今天才来这兼职环卫工的,以前从没到过这家甜品屋。店长在甜品屋工作多久了?”

    今天才来,怪不得从没见过。

    “两三周吧。”

    陈竹转过身,倚靠在橱窗壁上,有问必答。

    “因为我们甜品屋是新店,开店也才两三周。不过,我是从内环调来的,在那边工作有一两年了。”

    她道。

    缕缕阳光像飞鸟闯进小屋。浅色系的公仔贴纸,乳白色的圆桌,绿波点的橱窗,包括眼前人橙色的工作服,都被镀上一层琥珀金光。

    顾客的瞳色很浅,和光融为一体。静静地盯着人看时,无端有股毛骨悚然的冷意。

    陈竹和她对视几秒,就移开了视线。

    “这和你的疑问有关系吗?”

    好像有哪不对劲。陈竹想。

    是她的情绪不对劲。

    “我其实是想咨询有关道具的事情,希望店长不要介意……我平时接触不到这些东西。”

    顾客的声音放得很轻,讲起话像一首慢慢播放的歌,让人心安定。

    “店长知道市面上有哪些道具拥有预知功能吗?譬如,某种卡牌类道具?”

    预知。

    陈竹慢慢皱起眉。

    “几乎没有这种道具……现在国际已知的能起到预知作用的工具就那么几套污染防控系统,而且更准确地说,它们的功能不是预知,是预测。”

    “以及,卡牌?我好像没听过有卡牌类道具在市场上流通,你——”

    “我可以给你看看。”

    乔望只是口吻温和地接话,那久久地插在兜里的右手缓缓伸出,掌间赫然躺着什么。

    陈竹话被打断,倒也没生气,顺着这位陌生顾客的动作,视线下移,她看见一张普通的铜绿色卡牌。

    玄黑的封边,铜绿复古的卡面,鎏金勾勒的凌乱线条,在光影下闪烁的暗银色花纹。

    很好看。很高大上。

    但……

    陈竹谨慎地瞟了顾客一眼,“这是您在道具盲盒里拆到的吗?在图鉴上没找到对应的实物图片?”

    “店长看到的卡牌是什么模样?”

    乔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

    陈竹把自己所见描绘了一下。

    乔望笑了,“就是一张普通的卡牌,唯一特别的地方在于它什么图像都没画。”

    “店长没看错,它确实是这样。”

    乔望把它重新收回兜里。

    “不好意思打扰你了,店长。我先走了,整条街等着我扫呢。”

    顾客不由分说地离开了。

    鞋跟碰触地面的声响缓缓荡开,缓缓消散。陌生顾客的背影越来越远,直到站定在垃圾箱边,重新拾起卫生工具。

    橙色的身影又开始为城市美容。

    清晨的日光照在陈竹茫然的脸上,她唇抿了又抿,眉毛狠狠皱起,眼睛透着古怪。

    “演电视剧啊?”

    小声轻诽着,将橱窗重新关闭。

    一段莫名其妙的插曲过后,陈竹也要正式工作了。

    作为如今云国知名的潮流文化娱乐公司,绿意森林最为人诟病的点就是抠门。就连旗下的连锁甜品屋,它都不肯多招几个店员。

    一个店长,一个前台服务员,一个甜点师,一个实习甜点师。

    顾客少点还好,顾客多了,她们这些员工直接忙得像陀螺到处转。

    更糟糕的是,前台服务员最近几天估计都会请假。昨晚十一点后陈竹接到她的电话,说自己考去内环的女儿周二没课,和同学出去玩,结果不小心被卷入了某个中型种域里,她得去内环督察部等待救援结果。

    中型种域,据说等级还在三阶以上,哪那么容易就能等到结果。

    陈竹内心叹气,但也默默为同事的女儿送上最好的祝福,并按捺下自己听见内环都有中型种域而产生的不安。

    总之,陈竹接替了服务员的工作,负责每日招待顾客与前台卫生清理。

    虽然昨天下班时就已经和同事们一起清扫店内,但这并不妨碍她现在闲不住,决定将前台再整理一次。

    站在前台后,仿佛站在森林里。

    简笔画小树林贴纸,抹茶冰激凌模型玩具,简约雅致的菱格边菜单,还有“镇店之宝”——市面上转手价炒到32w的梨花兔·精灵公使。

    时钟上的指针已经走到7:33,陈竹低着头擦拭台面,无端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

    她甩了甩头,继续专心致志干着自己的活。

    新拆封的抹布掠过玻璃,掠过贴纸杯,掠过糕点橱窗,掠过身边白净的瓷面。日光跟在手的背后,像蚂蚁奔着食物走。

    陈竹不知道自己在忙什么,好像从昨晚接到那通电话开始,她就一直在焦虑。

    失眠,早起,工作。

    只要停下来,她就会被莫名的心悸捕捉。

    时间来到7:51,陈竹一个人几乎把店内上上下下都打理过一遍了。

    她终于无事可干,坐到了靠窗的沙发上。和煦的阳光照在面前的方桌,桌面倒映出她的脸。

    她不觉得阳光温暖。

    她觉得四肢有些发冷。

    她抽出空想,已经快八点了,鸥姐和小李怎么还没到?

    身后是放满整间橱窗墙的精致盲盒,手边是平平无奇的黑盒子。她茫然地看了它一会儿,解开交缠的丝带,剥开黑色的塑料纸,拆开那只盒子。

    是一张卡牌。

    玄黑的封边,铜绿复古的卡面,鎏金勾勒的凌乱线条,在光影下闪烁的暗银色花纹。

    牌面正中央有一只突出来的眼睛,墨绿色的虹膜,乳白的晶体,没有睫毛,光秃秃的眼皮呈现奇异的牵连感,恍如深林沼泽扭黏的褶皱。

    和那个奇怪顾客手里的卡牌一模一样。

    和那个奇怪顾客手里的卡牌一模一样?

    ……这他爹什么东西!

    电光火石间,双眼猛地睁开,血丝已经攀爬上眼球,像溺水的人被救上岸般肺里淹得喘不过气。

    陈竹眼皮神经质地痉挛起来,全身上下的器官好像都在收缩,胃部抽搐着送上一波又一波呕吐欲。

    ……阳光,橱窗,顾客。

    她近乎恐惧地看着眼前容貌温和无害的女人,看着她琥珀的眼睛,看着她垂眸,看着她指间夹着卡牌,举到两人身前。

    语气难辨。

    “交流,情绪,回馈。”

    “……邀你入场的条件好严苛,陈店长。它怎么真会生效啊。”

    时钟仍指在7:24。

    陈竹绝望地闭上眼睛。

    *

    *

    *

    “恭喜各位顾客拆出稀有背景——「狂欢夜」响亮登场!”

    “璀璨的繁星点缀着深黑的夜色,灯火通明的写字楼装饰着五彩缤纷的气球与彩灯。砰,是礼花筒被拉开的声音;咔,是恶作剧糖果被咬碎的声音……”

    “限时12小时,在东方天明之前,藏着百万支票的盲盒会花落谁家呢?”

    “让我们,拭目以待!”

    激情的讲话与刺耳的尖笑在耳边同时炸开,伴随着礼花爆炸、喇叭吹响、掌声欢呼等数不清的嘈杂噪声。

    陈竹迷迷糊糊睁开眼,夜色的黑与彩灯的亮一齐晕染,她隐约看见人头如潮水般涌动,兴奋的气息感染着每一个人。

    黑,紫,蓝,红……

    无数色块团在一起,给视网膜带来浓墨重彩的刺激。像光斑生生烙印在眼球上,痛觉神经开始昭示存在感。

    陈竹头痛欲裂。

    还没搞清楚现状,右侧忽然响起一道温和清润的声音:

    “终于醒了,陈店长。”

    说实话,很好听。在堪称群魔乱舞的噪音里,像泠泠的山溪淌过,几乎能说是沁人心脾。只是颇为耳熟,简直像不久前就仔细听过一样。

    “……”

    动作被摁下暂停键,陈竹打算扶额头的手刚抬起就顿住了。

    手慢慢放下,余光瞟到的人影岿然不动。

    慢慢转过头,那抹橙黄顺势从余光滑到视线正中央。

    从简约低调的平底白靴看到面料粗糙的橙色环卫装长裤,再看到随意搭在腿上的那只修长冷白的手,最后一股气上移,停在了对方的脸上。

    和善的、亲切的脸。

    那个神经病顾客。

    “……”

    又是沉默。

    盯着她若无其事的眼神与不经意透出轻松的肢体语言,陈竹既有碰到疯子的苦涩,也有被当猴耍了的怒火。

    一连串枪子儿似的质问在舌尖绕一圈,几欲脱口而出,又被吞了回去。

    她心里憋着一口气,但脑子没坏。看得出来眼前的年轻人不简单,也非善茬,她没有冲对方发怒的资本。

    一点点,一点点。

    陈竹安抚好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姓陈?”

    “我知道你叫陈竹,你怎么不问问我叫什么?”对方有些答非所问。

    陈竹:“……”

    “你叫什么?”

    “乔望。”对方很快回答。

    炫彩的灯光在两人脸上胡乱拍打,皮肤一会是红色,一会是蓝色。在这种混乱的环境下,人心是无法完全平静的。

    乔望看着陈竹想杀人又不能、于是只是强忍着的面无表情的脸,没什么反应。

    她坐在软座上,微微调整了坐姿,确保自己的所有肢体指向都靠近陈竹,随后向后者前倾。

    摆出一副为大局着想的模样。

    “讲正事吧。”

    云国人从小就接受与污染进化有关的先锋教育。哪怕是毕业多年的陈竹,其实在最初的茫然过后,也凭借常识与自己疯狂警报的灵感能量,辨别出她们此刻身处种域。

    乔望简单、概括地解释起现状。

    种域·惊喜盒子,顾名思义,与“盲盒”“惊喜”有关。

    所有被该种域捕捉的人得到的初始身份都是顾客,坐在盲盒发售会的观众席上围观抽奖。

    地图、背景、机制,一切都由盲盒决定,一切付与运气。

    在陈竹醒来前,发售会已经进行四轮抽奖。

    第一轮抽地图,盲盒拆出来:公司。

    第二轮抽机制,盲盒拆出来:扮演。

    第三轮抽主题,盲盒拆出来:争夺。

    这是互动环节,所有盲盒都由场下随机抓取的观众负责拆解。

    现场乌泱泱都是人头,但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算上她俩,也只有七个。所以前三轮抽奖其实全部是由怪物进行。

    不过,她们这群真人类里有个男学生也许是太幸运,第四轮抽背景,主办方神奇般地选到了他,即使概率那么微小。

    “在哪?”

    “后排。”

    乔望头也没回,右手随意指了指斜左后方,那里不远处有个长得很瘦很白的男生一直在哭。

    “……”陈竹没问为什么她知道只有七个是真正的人类。

    总之,四轮抽奖下来,这个种域差不多已经定型。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游戏正式开始,然后,活下去,逃出去。

    “我们为每位顾客免费准备了一张工作证,等到游戏开始后,持卡者将享有公司内一切抽盲盒机的体验权。”

    主办方的声音仍通过话筒源源不断地向每个人耳中输送。

    话语的内容收到观众席热烈的回馈。鬼哭狼嚎般的尖叫声、口哨声、欢呼声像要把场地掀翻。

    顺着它的话,乔望打开座位右手边系着的小袋子,里面赫然装着一张白底工作证。

    掏出来仔细看,上面还印着乔望的头像与岗位姓名。

    “都拿好了吗?都拿好了对不对?”

    被话筒音响扩大的声音雀跃到刺耳。

    陈竹没忍住摸了摸起鸡皮疙瘩的手臂,转头看向乔望的侧脸。

    后者面无表情。

    “那么,现在,亲爱的顾客朋友们,让我们一起倒数五个数,迎接狂欢夜的到来!”

    “五、四、三、二——”

    “游戏——”

    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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