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晚八点,绿坪音乐节准时开始。

    维大的主操场上人山人海,观众们各自在入场处领了荧光棒,在舞台前的观众区等了片刻,操场上的主灯光忽然全部暗了下来,如此一来,抬头就能看到纯净的夜色。一段清唱跟随夜幕悄然而至,随后鼓点跟随,吉他带着明快的主旋律,一转悠长神秘的氛围,随之而来的是贝斯和键盘的加入,霎时点燃全场,这便是青春的样子——或欢呼雀跃,或激情澎湃,或热泪盈眶。

    常绛臣其实不常参加这种活动,因为他太显眼了,各种意义上都很显眼。然而比起感受众星捧月,他显然更喜欢做那个“神秘的风云人物”。故今天他都没打算到校的,无奈自己的那位婶婶最近发现了自家女儿跟搞乐队的混在一起,总是揪着常绛臣帮她监控常桑葺。

    常绛臣自然没想着真的“监控”,只是过来走个过场,给婶婶照张相,表示“桑葺妹妹很乖哦”,便打算离开。哪知今天有这么多人来看演出,常绛臣给她打电话也不接,人也找不到,在场地外围蹲着打算一会儿再想想办法。没等多久,操场灯光骤沉,月亮倒是变得明亮起来。

    常绛臣耐心磨没了,他决定最后再打一个电话,若对方还是不接,那就不管了。拨通电话的铃声还没响,远处舞台周围的音响传来歌声,仿佛星星点点从天上散落般袭来,落在人心口,用声音中的金属质感轻轻地挠人。

    他听得入了神,觉得这主唱唱得确实挺好,但是常桑葺这个小鬼怎么还不接电话。

    随着架子鼓的加入,镁光灯投向台上正中央站着的那个身影。舞台两侧的大屏从乐队集体逐渐拉近到她姣好的面容,突如其来的强光会夺走所有人的目光,常绛臣的也不例外。他注视了良久,无人接听的提示在听筒里响了好几遍,他才放下手机。

    辛沅濯唱歌时,眼神是习惯性放空,她不会看向哪里,她是涣散的。但正因如此,她才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到歌曲之中,任旋律牵扯感官,任情感唤出歌声。她是一个很意识流地歌者,在台上表演时,总会跳脱出当下的场景,仿佛眼前是歌曲中的意境,她会浑身起鸡皮疙瘩,会在情切时潸然泪下,不过她喜欢放任感情去渲染自己的歌声,让这一切都听起来那么的动人心弦。

    在常绛臣心中,一直对完美的另一半有一个遐想。这大概是从他自己给自己制定的人生规划而来的。他对于这个幻想的痴迷源于他将其塑造得完美,也相应地因其心中有完美的人,所以他从来不屑于回应旁人对他的示好。时间久了,便与本来的规划背道而驰了,因为常绛臣发现他不会在现实中找到那个幻影,他甚至会因此而对其他人都不放在心上。

    常绛臣对心里的那个幻影,他也思考过很多,他觉得正是因为那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影,于是才让自己日夜牵肠挂肚。如若有一天幻影有了实形,或许他就索然无味了。就像抽象的“美”,这是概念之下,不可质疑的定义;一旦“美”变得具象起来,那便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了——没有任何一个具象的事物,能获得所有人一致的认可。就像很多人谈一场恋爱,不是因为自己有多么喜欢对方这个人本身,而是因为自己喜欢那种抽象的、抓不住的恋爱的感觉。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常绛臣觉得自己还是注孤生比较好,毕竟他可能不会真的爱一个人,或者至少不会爱她很久很久。

    可一切前提的崩塌总是突如其来。从辛沅濯的身影出现在大屏的那一刻开始,他心中的那个幻影,开始变得真切起来。他看清了那张从来模糊的脸,听清了她的声音。常绛臣从来没有想过这种神奇的感觉会降临到他身上,他觉得所有人都会认可这是完美的,他觉得她完美地存在着。

    幻影之所以为幻影,就是因为常绛臣没有给过她太多的约束。常绛臣觉得幻影无论是什么样,他都会爱慕,他希望作为“幻影”,她是自由的、永远望尘莫及的、永远被爱慕的。

    他有些魔怔了。

    常绛臣本没想过要在这里呆多久,却在音乐节所有表演结束时,曼耳乐队安可时才回过神来。他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受,仿佛就是潜意识知道这个人的存在很久了,终得一见时,就能一眼确定不可更改。

    “大家好,我是Magnaud曼耳乐队的新主唱,辛沅濯。感谢大家今天的捧场,希望大家喜欢乐队今晚的演出。”

    “…”

    其他人的自我介绍也好,台下观众的欢呼也罢,他都听不清了,唯独真切的就只有一个人。

    ——

    常桑葺不知道这个从来跟自己话不投机半句多的表哥,怎么突然间这么热情起来。

    音乐节结束后,乐队订了包间团建,常桑葺一晚上没接常绛臣的电话,这会儿演出结束,她便礼貌性地给对方回电,顺便串通一套说辞糊弄自己的母亲大人。

    “喂?常绛臣?”

    “你跟乐队的人在一块吗?”常桑葺还没想好怎么糊弄两句,对方倒是先问话了。

    “…是、是啊,怎么了,你要告诉我妈吗?告诉你,我忍你俩好久了!沆瀣一气…”

    “你们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我能不能…也加入?”

    常绛臣以告状威胁她,于是结果就是常桑葺旁敲侧击地询问了乐队成员的意见,大家都觉得添一双筷子的事,所以常桑葺就带他过来了。

    “介绍一下,”常桑葺向乐队众人道,“这是常绛臣,我亲戚,你们都认识。”她又向常绛臣介绍了乐队的成员。

    常绛臣全程都有点懵懵的,他本来身形就很高大,长得也像个小白脸,这种神情愈发衬得他像个不经世事的地主家的傻儿子。

    “这位是新来的主唱,辛沅濯学姐,研一。”

    “你好。”辛沅濯点头示意,微微笑了笑表示礼貌。

    “你、你好,沅濯…学姐。”常绛臣盯着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就连旁边的韦隅川都发现奇怪,“桑葺,你表哥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我哪里知道。”

    另一边,当事人面对这两道灼人的目光,心里也是毛毛的。不过辛沅濯本着一贯的“君子之交淡如水”的箴言,不细想,不多问,也不深交。

    当晚的聚会,大家因为音乐节的顺利进行以及完美收官而开心,钱陈作为负责人,就理所当然地多喝了几杯。

    辛沅濯胃不好,喝多了会胃痛,于是大家也不多攀她。

    聚会快结束的时候,钱陈走到她旁边坐下。

    “沅濯,你没有喝多吧?”钱陈自己一脸潮红,还在关心别人。

    辛摇摇头,“我没事。”“那就好,”钱陈挠了挠头,讪讪笑,“那…没什么事的话,”话说了一半,他又顿住了,以手捂脸,似乎是在挣扎什么决定,“沅濯,”钱陈复又唤道,“以后也一起加油吧,来日方长。”

    钱陈看着辛沅濯,笑得很刻意。

    来不及她回应,身边又过来一人,直接扶起了钱陈。“学长醉了,我送他回去。学姐要一起吗?”

    辛表示自己不在学校里住宿,拒绝了常,后者透亮的眼神顿时就暗了。他继续追问:“那学姐在哪里住?这么晚了校外不安全,还是一起行动比较放心。”

    辛看了他一眼,依旧客气地说不必。只是她看得出此人对自己的回答非常不满意,不过她也不多理睬。

    不过最后乐队的那几个都不太省人事,到最后安排起回家的人反倒成了常绛臣。常桑葺自然是不敢喝酒的,否则她回去就要被家法伺候了。她自然是要陪韦隅川回去的,于是常顺水推舟,给他们找了辆七人座的商务车,让常家的司机和常桑葺负责把其他人送回去。

    没等她反应,常绛臣就把乐队那几个在校内住的成员推到了车上,最后跟他的好表妹说:“辛苦你了,司机等你送完他们到学校之后,会送你回家,一路顺风。”

    “…”一行人走后,就只剩辛跟常。

    辛沅濯挑了挑眉,“那就走吧。”她说罢转身就打算独自打车离开。

    常绛臣则快步拦下她,“我有驾照,也有车,我送学姐吧。”常绛臣此人笑起来,特别纯良,人畜无害的。

    辛看着他,眼神传达“你想干什么”,对方却不以为意,我行我素起来谁都不在乎,看起来对送她回家势在必得。辛沅濯不想打哑谜,在这里浪费时间,片刻后点了点头,“有劳。”

    小区门口。

    “就到这里吧,”辛淡淡笑了笑,“多谢。”

    常绛臣看着她,夜色里她的脸庞不太真切,不过平添几分朦胧,让她比幻影更像幻影。

    “学姐…可以加好友吗?”他突然来了一句。

    “…”辛也没看他,解开安全带后,才拿出手机打开好友界面,示意他扫一扫。

    “今天辛苦你了,早点回家。”辛沅濯最后跟他道别,随后转身走入夜色深处,没有一点犹豫。常绛臣却看着那个背影看了很久,他又晃了神,那人早就不可见了。

    ——

    一连几日,常绛臣脑子里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说实话,他有点不认识这样的自己,他觉得自己像个精神病。有时候甚至会感觉辛鹤就坐在自己旁边,不说话,自己做自己的事。

    维大的信息服务平台有专人轮流值班维护,这天轮到常绛臣。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手上莫名其妙不受控制,点开了后端维护用户信息安全的程序。目的明确,他好像通过这种偷窥,满足了一点点自己难以实现的私心。他删除了自己的浏览记录,假装无事发生。

    常绛臣看了辛的校园数据记录,包括她使用校园网浏览什么,到学校食堂会吃哪个窗口的菜,到图书馆借了什么书…不止于此。

    他真的太魔怔了,他不断重复给自己:那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常绛臣知道自己这么做一定会被厌恶,他开始强制自己做其他事忘记这个人。连着一周,魂不守舍。

    他想给辛沅濯发消息,可是两人根本没有共同话题可聊;他有时实在忍不住会发一个“学姐在做什么”之类的话,对方也会回复之后直接把话题聊死。常绛臣意识到了一件事——不是辛沅濯是幻影,而是幻影是辛沅濯。她就在眼前,那么清晰,但是抓不住。

    他看着两人的聊天记录,时而也会愤懑,辛从来不给他留一个继续聊下去的话口,她真的很绝情,所以她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有时候又觉得这样也好,至少自己不会越陷越深,因为他喜欢的好像还是那种虚无泡影的感受,到最后对对方对自己都不利,如此想来,他又觉得辛沅濯是一个很好的人。

    在这种矛盾之中,常绛臣逐渐坠入深渊,字面意义上的。一些欲挤压太久是会在无意中爆发的,又过了一段时间,是他值班的一天。

    他将心中源于“本我”的想法付诸行动,他修改了用户校园网服务的后端系统,安装了一个追踪软件。如此一来,辛沅濯只要用校园网,常绛臣就能知道辛的位置。这样的慰藉让他的心有了一段时间的安稳,每天看着手机里报备辛的定位,自己就像拥有了她存在的信息一样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否则他就会惴惴不安终日做不了一件事。

    就比如这一天,他从早晨就开始刷新手机里的跟踪软件,一直到傍晚,辛沅濯都没有使用校园网,导致常绛臣一整天都没有得到一点点有关辛的信息。晚上八点,他驱车到辛的小区等她。其实今天是周六,她本来就不用去学校,可是一连五天的定位让他习惯了对辛的追踪,此刻的常绛臣已经到某种爆发的前一刻了。

    两个小时后,辛沅濯出现在了小区门口,她看到了常,后者神色糟透了。

    “…”辛沅濯没有走近,只是在原地停了下来,好像考虑了什么,随后应该是决定了一走了之。

    常绛臣自然不会让她走。他大步走向辛,直接把对方拉到了自己车上。辛沅濯也没多反抗,她明白常绛臣既然来了肯定就是有话同自己说,只是她不想主动引起话题罢了。

    辛沅濯坐在副驾,常绛臣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明显,他攥得很紧。

    “你去哪里了?”

    “…”

    “回答我。”他扭头看着辛,那人的皮肤苍白,一看就是长期贫血导致的。辛沅濯低着头,俄而却笑了,“你知道你这么问像什么吗?”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内显得十分冷漠。

    “像是一个跟踪狂,失去了被跟踪者的消息,随后怒不可遏,追上来质问。”她说完,目光终于落向常绛臣那一边,盯着他的眼睛,“我去面试了一个实景歌舞剧的演员,这一天都在那边。知道我的行踪会让你开心吗?”辛沅濯此刻的笑,极为意味不明,仿佛常的愤怒会成就她的喜悦一般。眼波流转间,满是挑衅与嘲弄。

    “…”常绛臣的秘密被戳穿,可他却因为辛的几句话和她的神色而愈发疯狂。常做事素来敢作敢当,此刻他什么都不想管,只是想到什么便说什么,“是啊,我看了你的校园数据记录,装了ip定位软件,只要你用校园网,我就能知道你在哪里,在干什么。”

    相顾无言,片刻后,辛沅濯道:“别这么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吧?”

    常绛臣痛苦地将头靠到方向盘上,“我说不清楚,你也不会明白,你只会觉得我是个疯子,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是个疯子。“

    辛看了看他,叹了口气,“我只是奉劝,如果你继续看下去我也没办法。”她要是真有一日不耐烦了,其实也能一纸诉状将其告上法庭。

    “辛沅濯,”常绛臣直呼其名,“如果我说我没有你的消息就什么事都做不了,心慌意乱,焦虑发作,你会不会笑话我?”

    “…我给不了你回应。”

    “我不需要回应,我只是单方面需要感知你的一些存在…”常绛臣觉得这话说得太玄乎了,“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让我了解一点你的生活。”他的神色、语气、用词,都在告诉辛沅濯他是很卑微的。

    一个把自己位置放的如此之低的人,叫旁人如何再拒绝?

    “如果这些就是你想要的,于我而言也没有什么。”辛沅濯道,“明天我会去学校跟乐队排练。以后也是,我会尽量记住,每天简单告诉你我的行程。这样可以吗?”

    常绛臣还想要更多,可是害怕辛生气,遂点了点头,“谢谢。”随后又补充,“你可以向我提任何要求,作为我的感谢。”

    “…”辛沅濯揉了揉眉心,“那就先从你停止定位我以及私自查看我的个人信息开始吧,对你来说难吗?”

    “…对不起,以后不会了。如果你想要赔偿的话…”

    “不必,”辛沅濯打断他,常绛臣现在看起来楚楚可怜的,仿佛他被辛欺负了,“你现在安心回家,过好自己的生活,就当是赔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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