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些时候,汪常青从大理寺出来,乘轿子回到了状元府,他似乎隐约有愁容,好像有什么事情横亘在心头,无法消散。

    进宅子前,他深吸一口气,将愁绪隐去,换上了如常的神色,怕吓到妻子,也怕她生出无谓的担心。

    吉祥禀告汪常青,说徐芃敏今日去教授贵妇小姐们马术,到现在还没回来,汪常青也只是点点头,说知道了。

    吉祥笑着对汪常青说:“姑爷,京中女眷们都很羡慕我家小姐呢,说您也不拘着她,任由她在外面随心而行,很是快活,而其他嫁人的女眷们只能在热闹的宅子里,面对婆婆妯娌,丫鬟下人,整日里生些闲气,空度了大好年华。”

    “敏敏想做什么,便去做,我当然不会有意见,有什么风雨,我身为她的丈夫,自然会为她遮挡,不让她烦忧。”汪常青嘴角含笑,缓缓地说。

    吉祥点头道:“小姐从小就是在一片花团锦绣中长大的,很少见到人心的险恶,有姑爷这般庇护,老爷和夫人定会十分放心的。”

    汪常青微笑了一下,便往书房去了。

    只是路上却想到了今日下朝时,与他一同金榜题名为榜眼的监察御史唐禹对他说的话。

    唐禹叫住他,眉头一挑道:“汪大人今日气色不错啊,恭贺大人新婚之喜了。”

    “多谢,也恭喜唐大人家中添了孩子,真是大喜事啊。”

    “哪里哪里,我的妻子不过是个五品小官的女儿,也比不上汪大人娶了徐大学士的闺女那么春风得意啊。汪大人如此人物,往后定要对在下提携一二啊,也算全了你我一同殿试的情分。”

    汪常青没有管他话里的酸气,只是从善如流道:“唐大人客气了,你我同朝为官,往后自当互帮互助,为圣上分忧才是。”

    “只是我听说,徐小姐似乎很喜欢骑马打猎,还教其他女子骑马,一同郊游,而不是在家里相夫教子,实在是有些……”他没有再说后面的话,只是好整以暇地瞟了他一眼。

    汪常青却没有生气,而是说:“我夫人想做什么是她的自由,旁人恐怕没有权利置喙吧,唐大人与我说这些,敢问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徐小姐嫁人后就应该收心了,把全部心思放在家里,而不是心猿意马,带着那些贵妇们胡闹,成何体统啊?”

    “所以你的意思是,女子嫁人后便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在家里操心捉急,围着老人小孩团团转,对么?”

    “难道不是吗?”唐禹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我夫人所嫁的郎君是你么?”汪常青问道。

    “这……自然不是。”

    “那我便不会让她受这种搓磨。”汪常青只是说。

    唐禹有些发怔,还以为会看一出好戏,没想到却会吃瘪。

    ……

    不过这种事情自然入不了汪常青的心,让他忧愁的是另一件事。

    今日在大理寺办公时,看到了一份案卷,上面记录了十八年前通惠河边发生的一桩案子,那时,一队商人的船在不远处触礁了,全船五十三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下了一对年幼的兄妹幸存,后来,这对兄妹就在河边村住了下来,一直到现在。

    当年救下这对兄妹的正是汪常青如今的顶头上司欧阳明允,当时于景涟正出使西域而归,在通惠河边歇了一夜,打算第二天便面圣,说明西域诸国的一干情况,作为学生的欧阳明允自然亲自过来迎接,与老师会合。

    晚上欧阳明允在河边散步远眺,却发现远远地飘来一块木板,上面正好有两个娃娃,便赶忙跳下水去,将他们救了上来。

    可是今日午休时却看到欧阳明允收到一封信后,便鬼鬼祟祟地从后门离开了,他将一只鸽子放了出去,那鸽子的身上好像烙印着奇怪的家徽,远远看去,好像梧桐叶子一般。

    他特意去查了文献,发现东瀛丰臣家族的家徽正好就是“桐纹”。这种花纹来源于中国“凤栖梧桐”的传说,丰臣家族便用此家徽代表他们的家族。

    之前景暄和跟他说过,要注意欧阳明允,此人可能有古怪,汪常青还觉得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可是如今亲眼见了,只觉得难以置信。

    要是放在以前,他一定会义正严辞地向皇上说明自己的发现,即使被驳斥也不会放弃,可是如今却不一样了,他有了家室,便是有了软肋,不得不多考虑一层,不能只想着自己一个人了。

    他现在等同于在欧阳明允门下做事,若是就这样举报他,天下皆知,难保不会落下一个刻薄恩师,不知感恩的名声。

    在如今的时代,若是举报上司会被视作不忠或叛逆,也会受到十分严厉的惩罚,轻则免官流放,重则命丧黄泉。

    汪常青甚至想到了匿名举报的方法,可是本朝中,匿名举报都是严重的违法行为。

    根据《大明律》,凡投匿名文书告言人罪者,将受到绞刑的处罚,而收到匿名举报信者,应该立即销毁,否则会受到杖八十的处罚,若是匿名举报信送入官府,那么收信者会受到杖一百的处罚。

    最主要的是,被举报人不会受到一丁点的处罚。

    这一规定主要是为了杜绝奸邪,因为匿名举报者会使他人陷入刑罚,自己却免于牵连,上位者认为如此做事,其心阴恶可诛,理应处死,而不好的影响却是,这样做会堵住悠悠之口,让不平之事不能得到申冤。

    所以只能权衡利弊了。

    权衡利弊……

    这四个字本不该是正直之士所考虑的,他的授业恩师赵夫子一直跟他说,孟子曰:“君子者,权重者不媚之,势盛者不附之;倾城者不奉之,貌恶者不讳之;强者不畏之,弱者不欺之;从善者友之,好恶者弃之;长则尊之,幼则庇之。”

    他以前疏朗旷达,只是将全部心思放在读书上,虽做好了宦海沉浮的准备,却没想到选择来得这么快,好像如扑面打来的浪花,突如其来一般。

    这时,银铃般的笑声从远处传来,徐芃敏一身鹅黄的马面裙,裙子上缀着灯笼纹图案,显得既流光溢彩又端庄华丽。

    她正在和吉祥说话,粉唇一张一翕的,眼眸生动而英气,穿过小桥流水的画廊,来到了书房。

    汪常青起身相迎,徐芃敏忙挽住他的手臂,笑着说:“相公,今日忙吗?”

    汪常青也回以微笑道:“还好。”

    他看到她额头有些汗,便拿起帕子给她擦了擦,说:“今日还开心么?”

    “当然,早上去和婆婆说了好一会儿话,婆婆还说我是她的开心果,专门逗她开心的,下午呢,去和朋友们骑马,只是她们都是初学,所以不太熟练,我便骑得慢了点,为了等她们,不过后来她们就骑得很快了,我还和她们比赛了呢。”

    “开心就好。”汪常青说,又问她:“饿了吗?”

    徐芃敏摸摸肚皮:“本来不觉得饿,你一说倒觉得有些饿了呢,我们要不吃饭吧?”

    “好,我这就让小厮们上菜。”汪常青温润道。

    徐芃敏挽着汪常青一同到厅堂,席间,汪常青问徐芃敏:“敏敏,若是我因为仗义执言而牵连上祸事,你会怪我吗?”

    徐芃敏抬头:“怎么这么问?”眸子似乎有些惊讶。

    “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总觉得做官就像行船,大风大浪令人猝不及防,洪武年间解缙中了进士,还在永乐时主修了《永乐大典》,甚至成为了内阁首辅,可是结局呢,却是因为“无人臣礼”的罪名被拷打,最后竟被灌醉后埋入雪中而亡。”

    徐芃敏静静地听着他的话,适时地点点头。

    “我一直都在想,解缙如果知道自己最后的结局是那样,当初还会选择入朝为官吗?”

    汪常青问出了自己心中的疑虑,可是,解缙已经死了,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

    徐芃敏叹了口气,握住他的手,道:“相公,何必如此悲观呢?无论如何,风风雨雨,我都会陪你一起走下去。”

    汪常青心下感动,看着妻子的眸子,郑重地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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