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毋意帮着春兰在后厨忙完活计,这才转身回房歇息。

    经过梦时房间时,她还特意张望了几眼,见屋内黑灯瞎火,便没去敲门打扰他。

    正是夜阑人静时。

    她找了本文书秉烛而读,读累了才洗漱上床。

    也不知在床上躺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她迷迷糊糊应了声“谁呀”。

    门外是春兰的声音:“金姑娘,不好了,梦公子受伤了。”

    金毋意瞬间清醒,急忙下床去开门,“发生了何事?”

    春兰指着对面的厢房,上气不接下气:“刚刚护卫发现梦公子倒在后门处,便……便将他抬了进来,他中箭了……伤势……”

    不待春兰说完,金毋意便急步冲向对面的厢房。

    此时房中烛火通明。

    梦时人事不醒地趴在地砖上,身中数箭、浑身是血,其情状惨不忍睹。

    两名抬他的护卫立于一侧,俨然觉得此人已无生机。

    金毋意气息发紧,怔怔盯着地上血肉模糊的少年,盯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断矢,一时只觉眼前之景犹如噩梦。

    他们历经生死,却也绝处逢生。

    当一切转危为安时,她却看到了一个气息奄奄的梦时。

    “梦时……”她喃喃开口。

    地上的少年一动不动。

    金毋意眼睫轻颤,泪水扑簌簌而下。

    哽咽请求:“麻烦将他……抬到床上去。”

    护卫依令行事,小心翼翼将少年抬到了床上,沿途鲜血落了一地。

    金毋意看着那血,再次喃喃恳求:“麻烦快去请医官。”

    两名护卫对视一眼,虽觉眼前之人已无抢救必要,却也急忙出屋去寻医官。

    这注定是个不眠夜。

    前后总共来了三名医官,前两名医官皆称救治无望。

    唯有第三名医官死马当活马医,连夜给少年拔箭、清创、上药、包扎,直至天明时分才处理完伤口。

    接下来两日,少年一直处于昏迷状态。

    金毋意衣不解带地陪伴在侧。

    到第三日午时,他终于悠悠醒转过来。

    那时金毋意正趴在床沿小寐,槛窗的光落到她脸上,映出她锋利的下颌线,看上去瘦削而娇弱。

    连日劳心劳力,她好似整个人都憔悴了。

    少年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

    随后吃力地抬手,想要为她挡住槛窗的那抹光亮,却不慎牵动肩上的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

    金毋意瞬间惊醒,一时百感交集,“你终于醒了。”

    少年虚弱地笑了笑:“辛苦小姐了。”

    她忙给他喂汤药,检查一遍他的伤口。

    继而低声相问:“那晚你去了何处?究竟是谁伤了你?”

    这两日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他为何遭此毒手。

    少年目光翕动,仍试图挪动手臂:“小姐……袖兜。”

    她忙去翻找他的袖兜,随即从袖兜里掏出了那片铜匙。

    她瞬间冷了脸,牢牢握住铜匙,握得指节也微微泛白。

    “你竟是这般不要命,竟去独闯……顺天府?”

    “我就是想去试试,万一成了呢。”

    少年顿了顿,面露愧色:“却不想……非但案卷没偷到,还差点落到许之墨手里。”

    “我说过我会想办法的。”

    “小姐能有什么办法?”少年从枕上抬起头来,沉沉看着她。

    因为虚弱,也因为极力压制的情绪,他面色微微发红:“是用媚药诱得顾不言与小姐……同床么?”

    “同床”二字,他说得极轻。

    又好似极重,重得沉下去,没了声响。

    “你身上有伤,先躺好。”

    她答非所问,上前将少年扶回到枕上。

    少年仍一眨不眨地盯着她:“我看到了春兰手里的药方。”

    “我本也没打算瞒你。”

    金毋意背朝他坐到了床沿,语气波澜不惊,“咱们这一路走来,从金家地窖到诏狱,再到这世安苑,可谓是九死一生,但既已活了下来,便不能只是白白活着,为了父亲的清白,我无论如何也须得去放手一搏。”

    “既然小姐想放手一搏,为何我不能去顺天府放手一搏?”

    “可万一你死了呢?”

    她回眸看着伤痕累累的少年,“你独闯顺天府无异于就是找死,梦时,你若死了,这世间便只剩我一人了。”

    泪溋满她的眼眶,颤颤欲坠。

    少年喉头哽咽,欲言又止。

    是啊,他明明说过的,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若是他死了,谁来陪她度余生?

    他仍记得多年前那个冬日,他们在金家后院初遇。

    那时,她身着月白色小袄、梳着小把头,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

    他则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浑身长满流脓的烂疮,犹如人人避之不及的乞丐。

    她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眸打量他。

    又问李曼云:“娘亲,这是谁呀,你为何带他来咱们家?”

    李曼云叹了口气:“他是个可怜的娃娃,咱们帮他治身上的烂疮好不好?”

    她脆生生地应了个“好”。

    随后跑过来轻轻扯他的衣袖:“你叫什么名字呀?”

    他缩在墙角不敢抬头。

    嗫嚅了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梦时。”

    自此,他便留在金家后院治疮。

    每日用完午膳,李曼云便会带着药膏来给他换药。

    金毋意则拿着绷带屁颠颠地跟在后头,嘴里时不时地蹦一句:“梦时,你痛吗?”

    “梦时,你忍一忍,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后来,他身上的烂疮果然很快好了。

    李曼云递给他一袋银两:“孩子,世道艰难,你拿着傍身。”

    他看着那袋银两,不知该接,还是不接。

    他无处可去,却也没有留下的理由。

    生若飘萍,死如流水,这世间早无他的容身地。

    是金毋意的一句话留下了他。

    金毋意撅着嘴:“娘亲,若梦时走了,后院便只剩我一人了。”

    “你还有娘亲在呀。”

    “娘亲是大人,跟我不一样。”

    李曼云终是动了恻隐之心,小心翼翼去向金明赫请求。

    金明赫也终是答应将人留下。

    于是,在金家简陋的后院里,她不再是一个人。

    她有了他的陪伴。

    而她,则成为了他全部的世界。

    “都怪我不好,差点就丢下了小姐。”

    少年声音哽咽,悔不当初,“差点辜负了姨娘临终时的嘱托。”

    她转过身来,看着他:“梦时,我答应你,待金家的事情了结,我便与你一同回梦家庄。”

    少年一怔,又是一喜,“当真?”

    “当真,但你也须得答应我一件事。”

    “何事?”

    “金家案件,你信我,可好?”

    少年目光微颤,与她沉沉对望。

    信她,便意味着要眼睁睁看着她委身于顾不言;

    看着她使出浑身解数诱顾不言上床!

    可若不信,他又能如何呢?

    少年暗暗握紧拳,握得伤口绷开,疼痛直入脏腑。

    他声音暗哑:“我只是……不想小姐委屈自己。”

    “不委屈。”

    她微微一笑,“我本已是个死人,如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赚来的,至于其他什么……”

    她垂眸,顿了顿,“女子的贞洁、名声,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

    “那什么才重要?”

    “真相。”她语气坚定,“哪怕是死,也须得死得明明白白。”

    有那么一瞬,他觉得她眸中的光亮犹如天上明月。

    璀璨、夺目,且磊落。

    一个“好”字被他死死压在喉管。

    压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吐出来,“好,我都听小姐的。”

    任她去诱惑顾不言吧!

    任她去委身于别的男人吧!

    至少,她最终会和他回到梦家庄。

    “可万一……”

    他压住心底的情绪,“顾不言一直拖着不来呢?”

    “你放心,他一定会来的。”金毋意轻舒一口气,悠悠看向门外。

    门外阳光正盛,万物勃发,眼看着夏季就要到了。

    江潮踩着满地阳光匆匆进公房禀报:“大人,那个叫梦时的小子醒了。”

    顾不言正拿着毫笔批阅文书,头也没抬:“这都没死,果然是命大。”

    江潮也不屑地笑了笑:“他们这是心急想吃热豆腐,得不偿失啊,也亏了金家女昼夜不离衣不解带地照顾,否则,那小子怎会这么快醒来。”

    顾不言闻言一顿,毫笔上的墨汁“嗖”的一下落到纸上。

    他沉声唤了声“小六子”。

    小六子应声进屋:“大人?”

    他放下毫笔:“墨汁太稀,重新去研。”

    小六子心头打鼓,平时主子不都是自己研墨么,今日怎的还支使他去研了?

    嘴上却急忙应下:“好的大人。”

    顾不言这才看向一旁的江潮,“盯紧世安苑,以防他们落到许之墨手里。”

    江潮应了声“是”。

    又问,“大人当真不去世安苑问问李曼云的消息么?”

    他拒得干脆:“暂时不去。”

    那金毋意明明是急了,却依然在熬,他只会比她更能熬。

    “还有一事须向大人禀报。”

    “说。”

    “老夫人刚派人来传话,说魏家今日举办春日宴,魏家主母邹氏已亲自将她接了过去,大人下值后也须得去魏家走一趟。”

    顾不言眉目微蹙:“邹氏亲自来接?”

    “没错,老夫人还说……”江潮嗫嚅着不敢直言。

    “还说了什么?”

    “老夫人说,魏家如此盛情,或许意在重提两家联姻之事,大人须得有个心理准备。”

    顾不言冷哼一声:“本座倒想看看,魏德今日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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